九月十二日,中秋节,我和姚亦淑将在这一天离家去重庆。姚亦淑在县城住了两天,然后回映云镇准备行李,这天傍晚,二叔把她送来了我家。
她带了一个皮箱,一个背包,还有一个手提的袋子。二叔给我家带了一盒月饼,还有两条鱼,从进门开始到坐下,接连说了好几次麻烦了。
“不麻烦!”我爸说,“我家小子也没出过门,这一出去,说不定谁照顾谁呢!千万不要这么客气,今后来城里,过来就是了,别讲究这些。”
“好好好……”二叔笑着说,“我最近太忙了,家里走不开,不然就跟着去送他们。路上走太远了,就他们两个孩子,还是不放心。”
“我们也不放心,可是他不让送。”我爸看着我和姚亦淑吩咐,“坐火车还算比较安全,注意保管好自己的东西。夜里睡觉,轮换着睡,也要警醒一点。中转时候看清楚,不要误车或者坐错车,到了学校记得给家里打电话。”
“知道了。”我答应他。
我带的行李是一个皮箱和一个旅行挎包,里头基本都是衣物。学费存在了银行卡上,还带了一些现金,都放到了贴身的口袋里。我妈一直给检查清点还有什么东西没带,我锁好的箱子,又被她打开了好几次。
晚饭吃的很清淡,大人们都担心怕给我们吃坏肚子,我爸和二叔就着几盘小菜喝了点酒,我妈给我和姚亦淑额外做了鸡蛋面。饭后我又去整理行李,顺便把姚亦淑送我的护身符找了出来,想还给她。
“这个你拿回去吧。”我说,“没必要送我这个。”
“护身符就是要出门带的,你最好带上。”她说。
“还是你留着吧,送我的话,你就没有了。”
“我还有一个。”她微笑着说。
我只得又收下,但是心想还是不能要,路上需要带的话,那就等去了重庆再还给她。我也没有把护身符贴身带着,而是把它放进了皮箱里的夹层。
晚上十点,我们去了火车站,我爸妈和二叔都跟来送行,周砺刚骑摩托载着俞俪也赶了过来。深夜等车的人很少,我们一行人都进了候车室。
“筱云托我给你带了个东西,说让你上车再看。”俞俪递给我一个薄薄的信封,没有封口,能摸出来里面叠着一张纸。
“去了记着和我们联系!”周砺刚说。
“当兵还是复读,自己考虑好了。”我用力跟他握了握手。
检票进站,他们也都跟着进了站台,我爸和二叔还想帮我们上车放行李,但是被乘务员拦住了。我和姚亦淑站在车门口的位置,朝他们挥着手。
“都回去吧!”我大声说。
“你们回去吧!”姚亦淑也在喊。
“进去找座位!”“路上小心!”“再见……”他们纷纷说着。
一声悠长的汽笛,车门关上,火车缓缓开动。我隔着模糊的车窗,看着站台上送行的亲人和朋友,也一下理解了苏筱云今天为什么不来送我。
“看不见了。”姚亦淑说。
“我们走了。”我说。
我和姚亦淑进去车厢放好了行李,座位是挨着的双人座,我让她坐进了靠窗的位置。车厢里灯光暗淡,乘客满满,车窗关着,有点憋闷。
桑里县城早己看不到了,从我们这面的车窗里也看不到今晚的月亮,只看见清淡的月光下,那些山岭和田野的黑影。我带了一大袋吃的东西,拿了两瓶水出来,又拿出一块月饼给姚亦淑,她说不饿。
“你自己吃吧,你晚饭没吃多少。”
我也不饿,又把月饼放了回去。问她要不要喝水,她摇了摇头,看向窗外。
“晚上什么都看不见的,你先睡一会儿。”我说。
“有能看见的,我不困。”她靠在窗边说。
我不再管她,身子往过道侧转了一些,把俞俪转交我的信封拿了出来。里面是一张紫色的信笺纸,上面蓝色钢笔的字迹,写着——
当你不在我身边时,我总会想你。如你远离我千里,我会更想你。我不忍对你说“我想你”。我只会说:当我不在你身边时,你不要想我……
我把信纸重新折好收起,背靠着座椅,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耳听着火车车轮碾过铁轨的有规律的咔哒咔哒声,渐渐进入了一种像是被催眠的状态。
感觉火车没有向南去,而是在往回开,感觉我的身体脱离了车厢的空间,悬浮在蜿蜒行进的列车之上。
我突然看到铁路边站着一个白裙子的女孩,但是车速飞快,一闪而过,那个身影就像是被风吹散了,回头再也找不见。猛地又看见前方的轨道中间站着个紫色的身影,但是列车丝毫没有减速,马上就要撞上……
感觉是坐着打了个趔趄,我一下睁开了眼睛。车厢里一片昏暗,眼前尽是各种姿势睡觉的人们。旁边的姚亦淑却还是醒着,一手支着下巴,眼望着黑漆漆的车窗。我感觉嗓子干涩难忍,从小桌上抄起水瓶猛喝了几口。
她回头看了看我,小声问:“你醒了?”
“你睡一会儿吧。”我说。
“我不困,快要过黄河了,我想看一下。”
我抬眼向窗外看去,外面漆黑一片,火车像是还在山区之间穿行。我们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坐着。感觉就在一瞬间,浓黑的夜色忽然就变为了青灰色,火车的速度减缓下来,车轮声响的节奏也变得很慢。
姚亦淑手指着窗外说:“你快看,黄河!还有月亮……”
火车正在驶过一座长长的大桥,远方是一道黎明时分的天际,蓝白混糅的天色当中,一条浑浊如泥的大河横行而来。
宽广的河道中,有许多形状不一的沙洲,近处的河面明亮平静,有如一大片水光闪动的平原。一轮浅白色的圆月,便低垂在平原之上。
“月亮怎么会在那里?”姚亦淑问。
“应该就在那里吧。”我不以为奇。
她望了望另一边的车窗,又贴近窗子,往下看着外面的黄河。
“这河水好浑,流的好慢。”
“没什么好看的,也就是这个样子。”我很是失望。
“现在是这样,但流入大海就不是了。”她说。
早上七点,我们到达了中转的城市,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出了车站,又一起排队去办理了车票转签。去往重庆的那趟列车,发车时间是下午四点,这中间还有六七个小时,我们只有到候车厅去等。
姚亦淑应该一宿没睡,但她却还是神色如常。我们吃了泡面,她拿了几个鸡蛋出来,说是昨天在家煮的茶叶蛋。剥开蛋壳,蛋白的颜色没变,茶叶似乎也没有入味,她这才想起煮时搞忘敲裂纹了,和我笑了半天。
她还带着婶子做的发面月饼,红糖芝麻的馅儿,外酥里嫩;我带着在县城里买的干面饼子,撕开一边,塞点豆干和咸肉进去。这两种饼,都是美味。
简单填饱肚子,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又换她去。她去了很久才回来,我问她是不是迷路了,她说候车厅边上有个书店,顺便去看了看书。
“我不会迷路的,我带着护身符呢。”她微笑着说。
“有那么灵验吗?”我笑着问。
“当然了,你的呢?带身上了吗?”她问。
“不在身上,放箱子里了。”我说,“你的那个,可以给我看看吗?”
她拉开一点外套的拉锁,伸手从里面的衣兜里掏出来一个红色的小皮夹,自己先打开看了一下,然后递给了我。我双手接过,轻轻打开。皮夹里左右各有一个透明的夹层,左边嵌着一张褪色的彩色照片,右边放着一个金色的护身符。
照片是一张三人全家福,我依稀能辨认出扎着小辫儿的姚亦淑,也能认得出年轻时的姚妈妈。还有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在照片里幸福地笑着。
我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护身符取了出来,和她送给我的那个几乎完全一样。正面一尊佛像是普贤菩萨,背面的经文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这个护身符是从寺庙里请来的吧?”我问。
“我这个,是我妈妈给我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