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萧瑟,锦棉裹着被子养伤,叶深坐在床前,帮她削梨,两年未见,他清瘦了很多。
“伤好了?”锦棉问,听说夏映川被武林高手围攻时,他和岁久都受了重伤。
“嗯,大好了。”他面容带笑,虽脸颊清瘦,但依旧光彩,“师父在双生河畔等你,吃了这个梨,我便带你过去。”
“他怎的不自己过来?”锦棉疑惑。
“这我也不知,师父做事,向来有他的道理。”他认真地削着梨,梨皮一圈一圈挂在他手上,甚是好看,削完最后一圈,他将梨递给她,锦棉咬了一口,很甜。
“叶深,两年没见,你话少了很多啊。”她吃着梨含糊道。
“哎……”叶深仰头长长叹了口气,“楚锦,你是不知啊,自你走后,我都找不着说话的人,甚是可怜,可悲,可叹!此番养伤之际,除了师父来看我,连个人影也没见着。那个红霜,我见着她就头疼,她老嚷嚷着让我叫她姐姐,你说她都多大了,还姐姐呢!真不害臊。”他叫她楚锦,满口抱怨,一副哀怨模样,像受了气的小媳妇。
锦棉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弯着眉眼,稀里哗啦啃了几口梨,鼓着两颊,哼哼了几声算是回应。
“岁寒太闷,岁久太罗嗦,除了他们俩,师父身边也没什么人。嗯,那个韩若倒经常和师父来往,但我可不敢跟他说话,据岁久说,他十几二十年前见到韩若时那人便是如今模样,到现在一点没变,真是太怪异了,也不知老成什么样了!”他说话时表情随着语气一直换个不停,动作夸张。
锦棉被他逗得直笑,可她忘了有乐极生悲一词,然后,无比悲催地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得满脸通红,咳得肺疼。叶深在一旁笑得手舞足蹈,直至抽筋,他同样忘了乐极生悲一词。
双生河畔,锦棉裹在厚厚的毛衣里,冷风飕飕,吹起一头乱发,叶深给她买冰糖葫芦去了,当然,他是带着钱出门的。很久,叶深才从人堆里扎出来,肩上扛着一根木头,木头上插满了冰糖葫芦。锦棉有些傻眼,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啊!
“怎么去这么久?”
“难找的很,我找遍了这几条街才找着。”他拔下一串糖葫芦递给她,锦棉吃了一颗,总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你师父怎么还没来?”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估计一会儿就会到,我们再等等。”叶深看着水面,秋水涟漪,枯叶飘荡。
锦棉站在河边想着心事,若她记得没错,这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就在这条街的拐角,常人走去也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何况是武艺傍身的叶深,就算是受了伤,挪着脚走早就该回来了,况且他行走如常。
“刚刚一路走来时不是在街角遇上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么?我记得就在拐角处啊。”锦棉试探性地问。
“呵呵,是吗?许是我一时心急一心想着给你买糖葫芦,没在意吧。”叶深憨憨地笑了几笑,用手挠着头。
锦棉神色暗了暗,盯着叶深望了一会儿,然后道:“想必你师父不会来了,我们回去吧。”说完作势要走,却被叶深一把拉住,“师父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我们再等等吧,不然师父来了见不着我们定会生气。”他语气有些急切。
锦棉转身,定定地看着叶深,“你说话时一直看着河面,从未看过我的眼睛。”
“我……”叶深语塞。
“说吧,出了何事?为何要把我诓来此地?”
“……”
锦棉见他沉默,拂开他拉住她的手,往程府的方向走去,只走了几步便被叶深挡住。
“你不能回去。”他语气是少有的严肃。这下锦棉是更加肯定府内出了事。
“叶深,你受了重伤,此时是拦不住我的。”说完她提气丹田,脚下生风,施展轻功迅速从叶深身侧掠过,朝着程府奔去。叶深在后面穷追不及,心下泛苦,看来,韩若是太小看楚锦了,他自己也没想到两年未见她竟学了武艺,自己居然拦不住她,只希望府里一切都已解决,不然真的要乱了。
锦棉赶去程府时,一派肃杀,她从大门处往里走,一路上躺着一地的尸体,每走一步就横竖躺着几个死人,越往里走,心下越寒,好在这些死人里没有她熟识的人。这些躺着的人当中有程府的守卫,也有江湖装扮的人物,还有将士着装的人。锦棉先是去往夏映川的书房尽揽芳华,地上躺着几具尸体,却没见着夏映川,然后她似想到什么,急忙往栖梧院跑去,刚养好了些的伤口又裂开了,渗出血迹,疼的她牙关紧咬。
她刚到栖梧院外就听见从里面传来的打斗声,转过墙角,一番厮杀,栖梧院血染一片。秋风过处,梧桐叶翩然而下,枯黄里隐现的叶茎也是脆若桃酥,遇着剑气,便是粉碎,连带着,那一整片五星的梧桐叶也如粉尘般散去,半空回旋的却是枯黄碎末、萧条梧叶,笼罩在黑云厚重的天际下,伴着锵锵对阵的剑触声,还有过劲的风,那一地躺着的尸体,那一片红色鲜艳的血,在苍茫枯黄里,在黑暗天空下,带着逐鹿陵里的悲凉,席卷。只是,她已不是两年前手无缚鸡之力的薄弱女子了。
她靠在墙角,右手抚上那管竹笛,星眸微阖,眉宇间尽显漠漠之情,此前疾跑而来的担忧神色,只因眼前一幕,瞬间收敛。
叶深赶来,却只见锦棉靠在墙边,掩在梧桐树枝下,灵眸郁下几丝漠视,竟是搞不懂此女子的想法。抬眼处,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屋顶交织缠斗,暮光昏昏暗暗散下,投在二人的剑上,合着剑身泠泠澈澈的金属光泽,冰冷上覆着暖色昏沉,混沌中透出刺目厉色,两剑交织,绚丽夺目,发出“当”的响声,清脆响亮,洒到天尽头。
碧鸿剑招式霸道,剑气辽阔,徐天柏周身固若金汤,毫无一丝破绽,剑式刺出,化为九道银芒,直逼夏映川而去,九道银芒分别刺向夏映川身上九处,携着霸道之极的剑气,仿佛要将这天地都劈将开来,屋顶上剑气所及之处一时碎石飞瓦,白衫,长剑,墨发,衣裳长发凌风而舞,身形变动间萧风大作,统统化作剑气,随着九道银茫直逼而去。
青夭剑青光大作,青色人影携着青色剑光冲天而起,速度之快,惊为闪电,剑在空中虚虚实实挽了三个招式,如蛇吐芯,破了头顶上席卷而来的三道银芒,青夭剑气势凌厉卓绝,势如破竹,夏映川凌空而跃,剑身一划,一道长波剑气飞窜,劈在屋顶,轰然倒塌,直朝面前三道银芒而去,直直散了银芒之势,逼向徐天柏,却又被徐天柏周身坚固剑气所挡,碰撞,光芒大放,断壁残垣,飞泻四散。青色薄纱揽着万千墨丝,根根迸发。
他二人皆是当今天下罕见高手,一位霸气外泄,一位凌厉卓绝,碰在一起,且攻且守,招招绝杀,却又被招招化解,除非精殚力竭,不然,无所胜负。
韩若靠在石凳上,碧色衣裳血色一片,岁寒帮他挡去来袭之人,红霜独自一人与十数名劲装人士苦苦交手,万千红线齐数立发,飞血漫天,满地尸身。
“他竟破了珠玑天阵?”叶深满脸不可置信。珠玑天阵,九死一生,环环相扣,一触全发,九方死门,一隅生门,生死难辨,变幻莫测,五行之中蕴有五行,相生相克,韩若守着的便是唯一的生门,可此时,他重伤在身,岂不是珠玑天阵已破?叶深心下大骇,面色无华。
锦棉眼睑轻动,右手拇指来回轻蹭着竹笛,“珠玑天阵么?夏映川真是费心了。”语气平和,声线浸水,似雪雨润过,听不分明。
原来,夏映川早已料到徐天柏会找来此处,遂布下天罗地网拿他,却没想,徐天柏带着江湖高手破了璇玑天阵。那日徐天柏看似放她离去,却是暗中派人跟踪,以摸到夏映川踪迹,再集结江湖高手,准备将他一举歼灭。他二人都做了十足十的准备,想将彼此置于死地。
叶深急欲上前帮衬,一管竹笛横在他面前,“你不必上去,徐天柏与夏映川,要么两相生,要么两相死。况且,你伤重,进不得他们的剑圈。红霜对付那些人也不会有大碍。”清丽淡冶,话语浅析深入,像个看客般,毫不关己。
叶深见她这般,心中大火,“你怎能如此绝情,徐天柏与夏映川要不两相生,要不两相死?你怎能这般轻巧的就说出这番话来?究竟我们这些人,在你心里可有位置?或者,你根本就没有心?!”他抽出剑,挡去那管竹笛,朝着韩若走去,走一步便是一剑杀伐。
锦棉看着,白玉霜雪的容颜竟生出几分艳色来,双目渐渐染上淡红,终于,面带决绝,那管竹笛横上唇畔,粉唇微启,靡靡之音霎时流泻,先是媚惑婉转,一缕一缕滑入众人耳中,艳色靡蜜,夏映川和徐天柏的剑气忽而收引,回蚀了自身。
再似流水般清净静好,丝丝入扣,剑气更加收敛,而后笛音骤变,带着苍凉的哀绝悲戚,流转于暮色枯黄的天地,映着浓暗黑云中漫出的几线金光,交织着狠戾霸道的剑气,与无尽的鲜艳红血里,众人似是听见了鬼蜮女妖凄绝绵长的悲泣,毛骨悚然、哀怨至死、抵死方休,透过每根血管,汇集到众人心头。
众人神色恍然,时空似在此时空出了一截不可思议的生疏与苍白,蓦地,笛声恢弘,如万马奔腾,所到之处,尽是丢盔弃甲,剑气翻腾,直逼心肺,夏映川和徐天柏嘴角鲜血直溢。
在万马奔腾的气势恢宏里,笛音戛然而止。
剑气弥散,天地死寂,惊起飞鸟几只,仓皇而逃。
青纱、白衫纷纷以剑支地,口角挂着鲜血,徐天柏呵呵干笑了几声,望着墙角下橘衣暖暖、瞳色暗红、眼帘垂幕的锦棉,道:“竟是这般结局。”悲凉由心而生。
锦棉只站在梧桐树下,任叶落满身,不言不语,身后一只手渐渐从她命门穴处离开,她微侧头,对着水浞蓝道了声谢。以她的功力,吹此一曲《暮颜鬼泣》定会内力不支,受到回噬,心脉受损,说不定一命呜呼。好在,他及时赶到,输她内力。
红霜见着水浞蓝,两眼泪水直流,哀嚎道:“相公,小锦锦太狠了,我快死了,快过来扶我。”说着,吐了一口血。水浞蓝颜面微窘,带着赧色,不过还是走过去扶她,将她抱在怀里,替她度伤,银衣红妆,黑发银丝,交织在一起,妖娆。
那两个男人,在黑云枯树下,以剑撑地,双双望着她。其实,夏映川心里远没有表面上的平静,第一次,心里带着惧意,他怕锦棉选择的人不是他,若真不是他,无论用何种方法,他也要将她捆在身边,此一生,没了这女子在旁,岂不是绝望般的荒凉?
是的,此时,这两个绝世艳艳的男子在等她的选择。他们这是第一次碰面,却都为彼此震惊,震惊对方的惊人之势。
一位是从小爱慕,一起长大的兄长,白衣胜雪,明朗笃定,如柏枝傲气挺拔,那将近二十年的情与光景无可磨灭,她所经历的人生都有他的陪伴,他为她亦是魔煞了心神,实乃不能辜负了这长年以来的兄妹之情,不忍斩断了他一片心心相念,锦璃走了,华洵走了,天松走了,辰星走了,就连辰月也不是辰月了,就只剩他了,她怎么舍得再让他走。
一位是心意相通,这三年来占据心头的将军,青纱迎神,清俊濯濯,如翠竹修罹孑然,他给她的痛无人能及,他给她的暖侵入天灵,她因着他感受到从未感受过的苦痛酸甜,他为她弃了天下一次。她若失了他,这以后的光年该是怎般的孤寂漫长?
一位是回忆,一位是未来,失了谁,人生都将不再完整,都将是无可恢复的痛。
她更知道,不管她选了谁,且先不提日后,此时的生死都将再和她无关。她一开始就没选择战营,因此导致了姐姐和华洵的结果,更没想到,会在此番场景里,做出选择。她不想、不愿、不忍看到他俩因了她身死。
身后,有人一把将她推开,一位黄衫女子,踉跄着身躯,跑到夏映川身边,双膝跪地,掩着面轻声啜泣,绝美的脸上一双杏眸泛着狠毒的光,一道一道射向锦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