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是带毒的女子,就算岁月再沉静,也洗不去她与生俱来的毒,最多被岁月蒙上一层柔和丽色,洗去铅华,仍旧毒入骨髓。
两辆马车从远处急行而来,装备简洁,细细看去,不失高贵。
“浞蓝,替我拦下他们。”锦棉望着马车,淡淡开口,清风一卷,水浞蓝纵身下楼,锦棉足跟轻抬,也跟着下去。
马车在水浞蓝面前猛然停下,一双白玉素手挑帘而出,待一会儿,一位衣着端庄,大气稳重,云鬓半拢,步摇斜飞,眉点朱砂,唇色康泽的女子探身出来,她看了面前拦车的银发银衣男子一眼,再看,那男子身后一白衫布衣女子正侧身望着她,眼前二位虽都是布衣裹身,却掩不住飘飘气质,微微诧异之后,那女子开口问道:“二位友人,不知有何贵干?”声音稳如磐石。
“可是西陇言淑公主?”锦棉问。
女子心中更为诧异,这一路行来,皆是隐去身份,路上虽有时遇上了些麻烦,却从没被人识出身份来,她对锦棉微微一笑,道:“姑娘,想必你是认错人了吧?我并非你口中的公主。”言语稳重端庄,不失敬意,却也含着几分生疏。
“言淑姐姐,我是锦棉,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么?”锦棉上前一步,走至水浞蓝身前。那一年,锦棉六岁,跟着辰月哥哥还有姐姐,从北辰赶去西陇,为庆西陇大公主言淑十岁生辰之喜,言淑公主少年意气,总和锦璃抢苏辰月,为此,锦棉、锦璃和言淑公主大打出手。打完后,都被责罚了一顿,结成患难感情,后来在西陇的十日,三人形影不离。
阮言淑心头微顿,继而笑颜喜开,“难怪看着有些眼熟,竟是多年不见的锦棉。”她扶着车栏,从马车上下来,走到锦棉身前,执起她的手,“锦棉怎会在此?”
其实,这些年来发生的大大小小之事,阮言淑心中很是明了,当年在恽城,锦棉已然和苏辰月闹翻,逐鹿陵之战又伤了锦璃,这下见了,她心中也知,锦棉找她定不会是为了叙旧。
“辰月哥哥不在车内吗?”锦棉并未直接回答她,而是看向车内,如此一问。阮言淑心里微堵,怕锦棉此次是上门寻仇,看了那银发男子一眼,面上还是笑着说:“辰月先行进了绿野都打点,现下,不在车内。”
“原是这样,言淑应是收到东莱请柬,前去参加东莱王加冕之礼吧?”
“确有此事。”
“可否,捎我一程?”
“这倒不是问题,只是,男女有别,这位公子?”言淑看向水浞蓝,她总感觉这银发男子有非人能耐,心中有所担忧。
“言淑放心,他是我路上结识的一位朋友,一路护我至此,现下,我遇见了你,自然不会再劳烦他。”
“能和锦棉结伴而行,自然再好不过,你我姐妹已多年未见,此番定要好好叙叙旧情。”
“那,锦棉先谢过言淑了。”
锦棉语毕,和水浞蓝道了别,上了阮言淑的马车,向着绿野都使去。
在绿野都和苏辰月碰了面,苏辰月见是锦棉却也没说什么,将她留在身边,本来,他就在费心找她,现在,刚好对上了他的心思。如她所料,自从和苏辰月在一起后,追杀她的黑衣人没再出现,就连冲着东方后人而来的江湖众人都少了许多,偶尔有之,也被苏辰月挡了回去。
桥易仙城。东莱都城,地处东南,人口密集,山川密布,河泽众多,气候温和,最是物美丰饶、人杰灵秀之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屧粉香衣,才子佳人数不胜数。
“桥易仙城,名不虚传,果然是东南大郡,比之阮玥,更为富饶。”言淑掀起车帘,望着街道两旁的琳琳琅琅,阮玥乃西陇都城,她能如此说,真是极高的评价,“比之艳阳城,又如何?”
“艳阳城,我也只是小时见识过,现在,也不知是何模样,辰月哥哥更为清楚吧,他没和你说过?”
言淑笑容滞在脸上,望向街市,眼里带着迷茫,没一会儿又带着笑,道:“辰月还真没和我聊过这些事儿,待以后,若有时间,真想去艳阳城看看,真想看看他长大的地方是何模样。”爱上一个人,就会变得贪心,贪心地霸占他的现在,未来,就连没有自己的过去,也会想尽办法去了解。
锦棉看着眼前这位何时何地都端庄闺秀的女子,喟叹,辰月和她相敬如宾、淡淡疏离,远不是夫妻间的那种亲密和睦,想来,她和辰月间有逾越不过的坎。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的。”一会儿又道:“言淑,能否帮我另备一辆马车?”
“另备一辆马车?这是为何?”言淑问。
“我另有一番打算。”
“这……恐怕我不能做主,还需问过辰月。”阮言淑有些为难,她明白锦棉的作用,实不能失了去。
锦棉笑道:“言淑放心,等进了皇宫,我自会与你们会合。而且,这皇宫里都是各国王室,虽说各国来贺不论政事,但,若我同你们一起进宫,定会为你们招来麻烦,引起纷争恐是不妙。你们若把我囚在宫外,水浞蓝一直在暗中跟随,他武艺出神入化,远不是常人所想,定会将我救出,到时伤了部下会损了你们的元气。所以,言淑……”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了。
言淑惊异于她的缜密心思,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一切你都有打算。你来桥易仙城,到底是为了何事?”
“为了更好的活着。”
言语里无喜无悲,她要做的事很多,成,便会更好的活着,败,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另备一辆也是不必,我与辰月一起便可,这辆马车给你就是。”言淑微笑着,面上毫无负面情绪,叫停了马车,下车,坐上苏辰月的马车。
锦棉独自坐在车内,闭眼沉思,这五年来,她一直在逃避,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把自己藏好,顺随他意,得过且过,就能躲得过纷扰,可是,到头来,空落得白茫茫一身心伤,一生颠沛,枉费时光。
马车行至宫门外,被侍卫拦住,锦棉掏出一封书信和一块刻有“襄骥”二字的令牌,递出去,在车内缓声道:“车内乃北辰五公主苏锦棉,前来祝贺东莱王加冕之喜,虽北辰覆灭,但东莱襄骥将军书信诚邀,本宫断不能辜负了此番心意。”
侍卫听了,恭敬让行,大声宣道,“先北辰锦棉公主来贺!”传之于内,一声接一声,不绝于耳,一时间,侍卫开队,锣鼓齐鸣,如此隆重高调,正是锦棉心中所求。
东莱王十五岁加冕,按照规矩,应宴请各国,此时,王室权贵集聚东莱,苏锦棉想,她出现在这里,一来可以暂时挡去追杀她的鬼魅黑衣人;二来那背后主谋之人很有可能就在东莱,她将自己暴露于众,引那人露出马脚,水浞蓝暗中观察,定会将那人揪出,若主谋者不在东莱,那么,至少可以排除很多人,也可保自己一时平安。总之,此次来桥易仙城,定是不会错的。
在初木程府的尽揽芳华,叶深说,假以时日,她的字较之于夏映川定能以假乱真,那时,她只当玩笑,现在,确真派上了用场,真是应了那一句:世事难料。
绮云宫,各国王室暂居之地,位于东莱皇宫正东面,与皇宫正殿蟠龙殿相距不远,中间隔了一座痴行湖,段年桥横空而过,听说痴行湖记载着一个故事,关于一名女子投水的传说,后人为了悼念那名女子唤此湖为痴行。
两位身着浅绿衣裳的婢女提着花灯,为锦棉引路,身后两排婢女,一排六人,公主阵仗,锦棉一身素衣走在中央,面目沉静,眼光四盼,欣赏着满目美景,冬日里的气侯在东南并不觉得冷,湖岸烟柳垂水,湖中长桥卧波,白墙红瓦,檐枋彩画,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坐落在树丛中的宫殿,露出一个个琉璃瓦顶,在阳光中闪烁光彩,步步皆景,辉煌中兼具高雅。
锦棉被引入卑榆居,一袭一袭流苏层层叠叠随风轻摇,窗棂、房门雕刻精致,床上铺着繁复华美的绫罗绸缎,空气中弥漫着紫檀香的味道,向窗外望去,假山、小池自成一景。领头一位浅绿衣裳的小婢俯身轻道:“锦棉公主,卑榆居就是您的住处了,绮云宫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院落,大厦监国公住在钟离院,西陇公主和驸马住在夕措阁,南澳御史住在楠苑,至于洞香府暂时无人居住。公主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奴婢。”说完,垂首以待。
锦棉看了她几眼,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采萼。”声音稳重,谦逊不含卑贱。
“本宫要沐浴,你且去准备。”
“是。”随着为首的采萼一声遵诺,其余的十三位婢女齐声应答,而后鱼贯而出。锦棉来到绫罗纱帐前,坐在绮丽柔软的大床上,摸着床上铺着的绸缎,是有多久没睡过这样华丽的大床了?她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
屏风内,锦棉躺在浴桶里,腾腾热气缓缓升起,一位婢女垂立而侍,一位婢女为她顺着头发,水中花瓣飘香。
采萼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锦棉公主容禀,酉时一刻,吾王在中宫设宴,为各国使臣接风洗尘,特来通禀。”
锦棉从水中站起身,让婢女为自己装上淡彩锦绣描花宫装,外罩一件雪绫袄红缎掐牙背心,脖颈处白色狐毛莹莹而动,下系一条正红烟撒花绫裙,行步之间风流秀曼,她走至梳妆镜前,坐下,婢女连忙来至她身后,躬身问:“锦棉公主,您要梳什么样的发髻?”
“垂鬟分肖髻,披肩而散。”待发髻梳好,锦棉递给婢女一根金色镂空莲花步摇,盛为贵丽,“插上这个吧……”
额间细描莲花金钿,纤手间红片含入朱唇,如血,细长淡弯的眉轻描了几下,将身后披散而下的青丝揽到胸前,站起身,对镜端详,这种正式装扮她还是第一次,以前在北辰皇宫,她倒是可以随性而扮。
“锦棉公主真是丽质天成,婀娜多姿。”
锦棉淡淡“嗯”了声,随即往外走去,今晚在中宫的接风筵席,是时候该去了。刚走至绮云宫正门,便与言淑公主遇上,她也是一身紫色绣花罗衫的宫装,双方纷纷施了礼,言淑看了眼锦棉身后相随的四位婢女,她自己身后则是六位,并未多言,只笑道:“我们一起去往中宫吧。”
锦棉亦笑道:“正合我意。”
“锦棉可曾见过大厦监国公了?”
“不曾。”
“辰月和他一起出去,说有事相商,到现在也没见着人影,可千万不要误了筵席才好。”
“言淑不必担心,辰月哥哥一向稳重,不会误了此事的。”
“也是,恐是我多虐了。”
她们二人一路说笑来到中宫,刚好掐住了时辰,东莱太后、王上还未到场,贵族只三三两两坐了几桌,她们被侍者领着坐在正殿右下手的位置,言淑坐在第二位,锦棉第三位,锦棉对面坐着一位四十左右的褐衣男子,锦棉猜想,那人该是南澳的御史大夫吧,一副儒雅模样。
过了几时,隐约听见银铃般的笑声,锦棉循声望去,不由半眯了眼。那是一位黄裳女子,衣裙长及曳地,腰间环佩铃铃,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盈盈一握,惊鸿髻间几株珠花摇摇生姿,一支七宝珊瑚钗映得面若玫瑰,略施粉黛,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当之无愧的东莱第一美人。她迈着细碎小步来到锦棉面前,锦棉站起,二人都略微欠身行礼。
“咯咯咯……眼前这位……甚是眼熟呀,莫不是本宫眼花了?”她围着锦棉转了几转,眼神在锦棉身上滚了几滚,而后,她身后一位婢女用着刚好让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郡主,听说眼前这位女子是已亡北辰国的故国公主。”
锦棉听后,并未答话,舞零故作惊讶,感叹一声:“啊!竟是楚锦啊!你穿成这样本宫当真没认出来呢!想起当日,你沦为书童,每日落魄打扮,和现在真真是……”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看着锦棉好一会儿,道:“啧啧……果然人靠衣装呢!咯咯咯……”
言淑见锦棉站立一旁默不作声,便上前一步,端起典庄规范的笑容,“昨日还是五国鼎力,现今却是四国对持,也许明天,你我都会成为故国公主,正当乱世,故国不故国的当真没必要追究。并且,不管是故国还是今朝,既是公主身份,便怎么也由不得下人来嚼舌根的。”言淑说完,朝着舞零身后那位婢女瞅了一眼,又道:“若不是天生丽质,再华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显不出风韵来,比如,郡主身后那位丫鬟,虽是上好宫装,可穿在她身上却像粗布麻衣,白白浪费了一些材质,所以,公主就是公主,丫鬟只是丫鬟。”言淑这些话说的在情理之中,由不得人反驳,既护了锦棉,又没正面挑起与舞零郡主之间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