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一点也不无知，你听说得很对，中医界里有骗子，气功界里也有骗子，而且还不少。但是请问：你没有听说过西医界里也同样有骗子吗？再说了，哪行哪界里没有骗子呢？商界、演艺界、教育界、新闻界、政治界……是不是？”
布朗点点头：“是。……但既没有数据，又看不见，你们怎样辨别真伪呢？”
“看实践。而且也不是全无数据的，只不过还不够完整就是了。再说气功是中国优秀的医学遗产，有相当丰富的论述呢。何况，现在有不少西医参与研究，只要是真气就具各种不同的能量，在仪器上能明显地标示出来。”
“这都有论述吗？”
“当然。”
Dr·布朗耸耸肩，沉默了一下，说：“那，就让咱们再看一遍？”
这一遍，他问得可就更细了。姓什么？叫什么？多少岁？什么癌？第几期？什么医院诊断的？经过什么治疗？有片子吗？有记录吗？记录准确吗？数据齐全吗？可信程度如何？原来医院认为存活期多久？现在又存活了几年……开始时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地问，反复地问，到了第三个人时，他忽然一拍脑袋，大叫：“Stupid！我们为什么不用录音机？省得这样反反复复地折磨你了……”
听一直那么严谨，严谨得近乎苛刻的专家的话音里居然带了点感情色彩，松娇欢喜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连声地说：“不，不，我不怕折磨，您尽管折磨好了……”忽然一想这叫什么话！忙改口说，“这，这怎么能说是折磨呢？我们巴不得您的问题越多越好呢！”
Dr·布朗也笑了：“那么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不客气还真不是假的，因为下一个节目是时装表演，看见一下子出来那么些袅袅娜娜的盛装女子，他先是睁大了眼睛：“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是时装表演！”
松娇说：“是时装表演。你没有理解错。”
“也许，是医生护士？其中有病人吗？”
“当然。”松娇说，“而且，没有一个医生护士。全是病人。”
“全是癌症……明星？”
“全是。”
这回轮到布朗语不成句了：“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是，是……就是说……这些演员，全是……晚期癌症患者？”
“当然全是，要不然她们谁也当不成癌症明星啊！”
Dr·布朗先是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就正襟危坐、一个一个、一点不饶地开问了：“那个，穿红色长裙的女士得的什么癌？”
“胃窦部溃疡型未分化癌。”
“经过手术吗？”
“打开后发现肿瘤已侵及到胰腺包膜，在胃小弯处切下的三个淋巴结中有两个已有转移，在胃大弯处切下的六个淋巴结已全部转移……”
“经过放疗、化疗吗？”
“是。化疗第一个疗程才进行了四分之一，她的白血球就降到了2900……”
“化疗被迫停止了。”Dr·布朗沉默了一下，又问，“当时医院估计存活期多久？”
“半年吧，说如果化疗顺利的话，也许还能长一些……”
“可化疗不是不能耐受吗？”
“是。在走投无路时只好一边服中药一边进了郭林体育疗法抗癌班，五十多天后，白血球回升到6000，就又开始了化疗……”
“对不起，打断一下，你的意思是说：郭林体育疗法可以提高白血球……我没有理解错吧？”
“没有，你没有理解错。”
“像这样的患者有多少？”
“无数。”松娇把手一挥，“至少你眼前所有的这些抗癌明星。”
Dr·布朗想了一下说：“他们所有的人全都数据齐全？……对不起，我刚才已经问过了……”
松娇忙安慰他说：“没关系，我理解。因为对于从未接触过中医和气功的人来说，这确实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你刚才说在中国也有许多人不信，那又为什么呢？”
松娇说：“因为绝大部分人并不懂医，他们已经习惯病了就找医生，一切听医生的，自己完全被动。而目前在中国除了中医医院以外，所有的医院也还是以西医为主的。”
布朗双手一拍说：“对了，刚才我就想提问的。这么说，绝大部分西医都不相信？即使在这么多患者数据齐全的情况下？”
“是。当然，现在慢慢地有些西医也不完全反对将中医和气功作为辅助疗法。但其实他们心里也还是不相信的，因此他们往往把这称做心理治疗，精神作用。当做对病人和病人家属的一种安慰和精神治疗。”
“那又为什么呢？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的……”
看着布朗充满疑惑的蓝眼睛，松娇心里真高兴啊！她看了一眼先生，只见他在对她缓缓摇头。她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别管他们这些病人和病人家属在一块儿怎么骂那些死不开窍的西医和“权威”，但现在在外国人面前，她必得对他们客观，客观而公正。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是不知道中国的医生有多么忙，他们一天往往要看几十个病人。中国的人太多啊！门诊，差不多每个钟头要看四到十个病人：询问，主诉，听诊，扣诊；化验，透视；照片，分析片子；解释，答问；开方，处置；写病历……住院医生呢？每天工作平均不下十个小时：早班，晚班；大夜班，小夜班；治疗，查房；急救，抢救；开研究会，碰头会，学习会，讨论会；开诊断书，病历摘要，出院证明，死亡证明……他们哪里还有时间……”
“对不起，你说的大概是普通医生，但是专家们呢？”
“您自己就是专家，大专家，您当然知道越是专家就越是专长于某一个方面，某一个门类……而在他的领域内，他自有他的规范，他的系列，他的一套方法……也就没有空隙再去容纳别的与他多年形成的习惯性思维完全不同的东西……这很可悲。对不起，但这是事实。我们病人常常无奈地称之为：已知障。”
“已……知……什么？请再说一遍，好吗？”
“当然。已知障。已、知、障！就是这个人已有的知识对他再接受新鲜事物所形成的障碍。”
“啊！已知障。说得太好了。请等一等，让我记下来。”
看他认真用笔往纸上写的样子，松娇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怎么，是不是自己太不客气了，倒好像给他上起课来了似的？急忙说道：“哦，我并不是说您……”
没想到洋人就是洋人，布朗大笑起来说：“当然不是我，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接受不了。呃，这倒也奇了，这是为什么？”他重又大大睁着他那双深蓝的眼睛，开玩笑道，“莫非，我并不是专家么？”
“不，您当然是专家。不过您不同，因为所有这一切，对您来说都是从未接触过的，您有生以来大概是头一次听一个中国人给您讲中国的故事，这自然会引发您的好奇心……而中国的医生呢？他们已是司空见惯了，更何况，自从西医进入中国之后，对中医有意无意地排斥，对气功更是视之为旁门左道……自从我们的周总理提出中西医结合治疗，这些年来虽也建立了不少中医学院、中医医院，但中医和气功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对其进行科学的总结谈何容易！见许多老百姓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地相信中医和气功，而中医界、气功界又出了不少骗子，这也就益发加深了那些西医们的偏见。”
松娇说得客观而真诚，但因为说的是中国内部的事情，又牵扯到医学流派，Dr·布朗自是不会表态，于是他微微笑着彬彬有礼地问：“Let"s get it on？”
带子重又倒了回来，那群袅袅娜娜的女子重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迎面向他们走来。松娇心想：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么一大队花红柳绿的美女，不知他会挑谁问呢？没想到这位老外说不客气还真是不客气！人家竟是挨个儿来：
“第二位，Please！”他说。
第二位恰好就是一个西医，在多年忙忙碌碌的医院生涯中，大概从没这样打扮过，今天她穿了一件翠绿的长旗袍，旗袍长及脚面，叉开得高高的，显出极好的苗条而又丰满的身材，再把模特儿的猫步一走，三旋两转，昂首凝眸，那可真是冷艳而又性感，看得布朗情不白禁地赞叹说：“她真漂亮！是职业模特儿吗？”
“你不觉得她比职业模特儿多些内涵吗？”
“这正是我想问的，她最动人的是她的气质：典雅、高贵，又带那么点儿忧郁，这使她看起来是那样脱俗，极有个性，不同一般……”
“您很有眼力。她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外科医生。”
“啊！”布朗痛惜地叫了一声，马上坐正了身子，“她想必是动过手术的了？”
“是，截至今日，她已经动过六次手术了……”
“六次？”布朗又惊叫了一声，难过地摇着头，“她竟还这样……”这样什么呢？他没有说，一时也说不出，他只闷声问道，“几年了？她，什么癌？首发部位？”
“左侧肾，透明细胞癌，中晚期。手术后发现已广泛转移，放疗、化疗都很难耐受，化学药物将血管破坏得厉害，致使每次静脉注射都像经历一场大战那样痛苦，最多的一次是在二十八次失败之后，第二十九次才终于扎进了血管。正因为她自己是医生，她懂得还得保留几条血管以备抢救，于是开始用中药和气功辅助治疗。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白血球竟然上升到5500，这才保证了第二次的化疗。做了不到一个疗程，白血球又下到3100，赶紧中药加量、气功加时……就这样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九年来，她一共做了十一次化疗，因为在此过程中，她又被发现双侧乳房癌肿、子宫肌瘤、肝脏多发性血管瘤、卵巢癌块、右肺中下叶大片阴影，又先后进行了六次手术，摘除了大小九个器官。但是她活下来了！”
“Great！Great！”松娇还没说完，布朗已经喊了起来，而且站起来满屋子乱转，“了不起，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啊！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她不是女人，她是勇士，不！还不对！她是英雄，英——雄！”
松娇忍不住笑起来：“这回您可错了，Doctor！她不但是女人，而且是这样美丽的女人！”
她先生也跟着大笑不已。
布朗却不笑，只是仍然满屋乱转：“这样的女人，啊！这样的女人！她不但活了过来，而且活得这样有力量，活得这样美！哦，对不起，她，她……”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她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
“还这样……美丽？”
“还这样美丽。如果不是更美丽了的话！”松娇不禁大笑说。
布朗这才也跟着大笑起来：“我好像说了蠢话？但我实在是替她害怕，这样重的病，这样美丽的人！哦，像这样美丽的人还有多少？”
这回轮到松娇不明白了：“这不都是吗？整个模特儿队。”
“是我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像这样美丽的故事，这样坚强的人？”
松娇自豪地把手一挥说：“所有的抗癌明星。还有虽没选为明星，但仍然在和死神进行殊死搏斗的人。因为作为专家，您是太懂得了：一个癌症病人，实实在在是，求生比求死更难、更痛苦、更需要勇气。”
布朗郑重地点头：“是，我懂。所以，我敬重他们。当然，如果他们真的都是癌症晚期病人的话。”
松娇心想：老天！怎么又转回来了？再一想，要不怎么是专家呢！专家就是得比常人更科学，更慎重，更得完整的数据……打了个顿儿说：“咱们还继续吗？”
布朗忙拉回来说：“当然，当然，如果你不累的话？”
说实话，这几天几乎没怎么休息地连轴转，阿娇早就累得要死了，可她怎么肯放弃这个说服布朗的机会呢，尤其是眼看大有希望的时候？于是她微微一笑说：“Let"s go on！”
下一个穿了一身洋红套装，很年轻，很漂亮，漂亮而且活泼，如果不是在癌症明星队里，谁都不会相信她是癌症病人。可她偏偏就是，直肠癌晚期、原发卵巢癌……
再下一个已经上了年纪，但因穿着得体，仍然优雅非凡。只见她身着一袭黑丝绒长衫，上面用银白假钻镶了长短交错的两枝干枝梅。干枝梅本就给人一种历尽沧桑的凄艳，画在神秘妩媚的黑丝绒上，加上模特儿似水柔情的扭摆步伐，衬着老人一头闪闪发光的华发，那样端庄凝重，又那样潇洒飘逸，直令你目不转睛、叹为观止，不由地就想起火样的青春、如梦的向往、老去的年华和烟波浩渺的往事……
心里一下子装满了温馨和惆怅，实在不愿意相信她也是癌症患者，然而天可怜见，她偏偏就是。不但是晚期直肠癌，而且因为直肠穿孔还必须在切除部分直肠后做了人造肛门……
残忍吗？真是极端残忍！可这就是现实，要不然还叫什么癌症！
摇头，点头；疑问，解答；叹息，赞叹；肃穆，欢呼……
就这样，一个，一个，又一个……
窗外已渐渐有了人声……
天已经完全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