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朝阳冲出地平线,驱散了笼罩在鸿山的薄薄雾霭,一切无所遁形,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从鸿山之巅俯瞰山下,十里连营不复存在,其狼藉凄惨之状让人触目惊心,代北骑军所过之去一切尽毁,让人高兴的是昨夜从黑暗里冲出来的野牛群不见了,铺天盖地的代北骑军不见了。
然而,当秦军将士再极目远眺时,最为担心的一幕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队队的赵军材官在朝阳下阔步走来,旌旗飞扬,鼓号齐鸣,步卒踏地的声音汇成了一股震撼人心的轰鸣。二十个方阵在山脚下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麃(biao)公一夜未眠,脸色十分憔悴。他担心赤丽战场,那里都是他的部下,以他的推测,李牧在决战之前肯定要攻占赤丽,以便阻截从太原而来的援军。想到昨夜代北骑军风卷残云般的惊人威力,他便有一种莫名恐惧。两万北军将士未必挡得住这凌厉一击啊,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不过,相比起来,目前鸿山的形势更为险恶。鸿山没有军队,就靠不足两千的短兵,靠一帮羸弱民夫,靠一群苍头老军戍守辎重,根本不堪一击。桓齮过度自负,如此部署,形同儿戏啊。
唐仰匆匆而来,他也是一夜未眠,加上昨夜,他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眼圈红肿,走路更是摇摇晃晃。
“将军找我何事?”唐仰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认为我们守得住鸿山吗?”
唐仰不知麃公有何用意,但他现在神智有些迷糊,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守个半天估计差不多,到了日中,赵人摸清了底细,随即就会大举进攻,那时就危险了。”
“一旦失守,辎重怎么办?”麃公又问。
唐仰苦叹。怎么办?那时还顾得上辎重?逃命吧。好歹这是大山,再往西逃就是层峦叠嶂的太行山,总能逃出一条性命。
“你去准备一下。”麃公说道,“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一把火烧掉辎重。”
唐仰吃了一惊,神智顿时清醒了大半,浑身骤感寒意,连打几个冷战。辎重烧了,大山随即陷入火海,人怎么办?不会连人都烧了吧?
这时公孙豹、宝鼎等人从睡梦中惊醒,纷纷跑了过来,一边探看敌情一边找干粮吃。
“不知宜阳现在怎么样了?”王离忽然问道。
众皆沉默,心如重铅。昨晚代北骑军横扫辎重营,挡者披靡,宜阳秦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根本挡不住那血腥而恐怖的一击,极有可能遭遇重创。
宝鼎抬头望向山下。赵军蓄势待发,气势恢宏,激昂的鼓号声回荡在群山之间,直冲云霄。忽然,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席卷了他的身心,让他头晕目眩,匆忙之间一把抱住了身边的树干。
想想真的很可笑,自己太幼稚了,幼稚得以为可以改变历史。现在看来真是一个天大笑话。历史是一条滚滚长河,奔腾而下,汹涌咆哮,就算自己有实力了,也不过是长河中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而已,若想逆天而行,改变长河奔腾的方向,恐怕要变成盘古那等开天辟地的远古上神才行。
宜安一战,历史的真相是李牧倾尽代北之力南下作战,而秦军统率桓齮(qi)判断失误,做出了错误的决策,最终栽倒在自己挖掘的陷阱里。危急时刻,鸿山辎重虽然搬到了山上,但这对战局能产生多大的影响?鸿山没有军队,还是守不住啊。
决策错误才是对秦军的最致命一击。一种无力感从宝鼎心底涌出,让他极度沮丧。
“咚咚咚……”战鼓响了,赵军开始攻击了。
公孙豹拿起一支长矛率先向山下冲去。宝鼎站直身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仰天长啸,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失望和悲愤尽数发泄出去。杀,杀敌去。宝鼎抓起一支长矛,紧随公孙豹之后冲了下去。曝布、黑鹰锐士、数十名虎烈卫如影随附,急速跟进。
“擂鼓。”麃公大吼一声,一拳挥出,“擂鼓迎战……”
两军鼓声在山野回荡,越来越猛烈,越来越密集,如同两位勇士在空中激烈搏杀,群山变色,风云激荡。
“杀!”随着一声震天轰鸣,赵军材官如同二十支撼山大锤,狠狠砸向了鸿山。
秦军箭阵发动,片片乌云如展翅雄鹰冲天而起,旋即又一头射向地面,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大啸叫。
很快,赵军步卒推进到了山脚。盾牌高举,弓弩手竭力射杀,敢勇冒着矢石奋力攀爬,双方将士立即陷入了血腥搏杀。
秦军占据了明显优势,人多,地形好,武器更是源源不断,弓弩手居高临下躲在树障后面从容射击,但这种种优势最后都因为士卒的羸弱而化为乌有。
赵军敢勇逐渐攻入了第一道树障,其强悍的攻击力使得肉搏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虽然每一道树障后都有一个虎烈卫,但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最终还是招架不住。
公孙豹、宝鼎和十六个黑鹰锐士守在正面山坡上。赵军在这里投入了重兵,攻势如潮,但公孙豹、宝鼎、曝布等人太厉害,在无需防备身后的情况下,他们放开手脚,肆意砍杀,根本没有对手。
秦人退无可退,拼死阻击。赵人却是势气如虹,一往无前,他们就像高高掀起的大浪,一个浪头打过来,第二个浪头已经接踵而至,自始至终绝不停息。攻击,攻击,再攻击,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杀。
疯子,都是疯子。宝鼎也不知杀了多少人,也不知折断了多少根长矛,手中的烈日秋霜早已变成了一把血剑,树障前面的山坡上也已堆满了尸体,但赵军状若疯狂,依旧前赴后继,根本不给秦人喘息的时间,终于,宝鼎力竭,连人带剑被一面铁盾撞得倒飞而出。
这是赵军一个顶尖悍卒,杀气凛冽,看得出他实力强大,不亚于任何一个秦军的黑鹰锐士。几个苍头老军拼死阻击。这名赵人连声狂吼,手中铁戟如电闪雷鸣,舞动间带起蓬蓬鲜血,一颗颗白发脑袋腾空而起。
宝鼎睚眦欲裂,厉声怒吼,但他没有力气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苍头老军先后倒下。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宝鼎咆哮着,努力着要爬起来。
赵军悍卒再度冲了过来。宝鼎极力想反击,但他浑身痛疼、手脚疲软,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眼睁睁地等死。
曝布发出一声惊天厉吼,一剑砍死对手,向宝鼎狂奔而来,但已来不及了。
铁戟带着一抹血珠剌向了宝鼎。突然,一个苍头老军从上层树障跳了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敌卒。铁戟调向,望空而刺,顿时穿透了苍头老军的身体,鲜血喷射,顺着戟柄飞洒到宝鼎的脸上。
愤怒在宝鼎的身体里突然爆裂,血液突然燃烧起来,沸腾起来。宝鼎发出一声震天厉嗥,烈日秋霜突然动了,它飞了起来,连同宝鼎的身体一起撞上了敌卒。长剑刺穿了敌卒,瘦弱身躯同时撞了上去。敌卒倒退两步,两眼瞪圆,蓦然狂吼一声,飞身扑向宝鼎。
曝布腾空而至,长剑如虹,一剑枭首。敌卒脑袋没了,身体却依旧撞了上来。宝鼎挡无可挡,倒飞而起,后脑重重撞在一棵凸出的树干上,顿时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再醒来已是日中时分,激战已经停止。宝鼎在众人惊喜的叫喊声中缓缓坐起,“赵人退了?”
“退了?”公孙豹脸色阴沉,“赵人狡猾,先狂攻消耗我们的体力,探查我们的虚实,接着派军中武萃发动雷霆一击。”
“损失大吗?”宝鼎急切问道。
众人黯然魂伤。曝布更是两眼泛红,泪花滚动。
“虎烈卫伤损过半,黑鹰锐士折了五个,重伤两个,苍头老军伤亡在三千以上。”麃公叹了口气,神情悲怆,“赵军摸清了我们的虚实,正在增兵攻来。”
宝鼎大吃一惊,“来了多少人?”
麃公手抚长须,再度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宝鼎忍不住了,抓着王离的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出树林,望下一看,骇然变色。山下赵军密密麻麻,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旌旗如云,人海如潮。远处地平线上,还有军队正在急速赶来,其一往无前的气势震撼天地,让人肝胆俱裂。
“公子,斥候探报,宜安辛胜将军似乎全军覆没了。”王离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绝望,“赤丽也已失陷。”
宝鼎骤感窒息,胸口处更是传来阵阵痛楚,浑身霎时冰凉,瘦弱的身躯在山风吹拂下摇摇欲坠。好厉害的李牧,一出手便如闪电一般,打得人毫无还手之力,更无喘息之机,催枯拉朽,风卷残云,太可怕了,怪不得他成为历史上最后一道阻碍大秦统一的屏障,怪不得大秦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用反间计杀了他,此人如果不死,大秦休想打进邯郸,更不要说一统天下了。
“桓齮上将军还有突围的希望吗?”王离不知道是问宝鼎,还是自言自语,神情茫然,目光恍惚。
宝鼎咧咧嘴,抓了一下头,这才发现头上裹了一块厚厚的布,估计是后脑勺撞破了。幸好自己对痛感比较迟钝,否则现在不要说上阵杀敌了,估计痛都把人痛死了。
“上将军那边有消息吗?”宝鼎问道。
王离摇摇头,“斥候正在宜安附近打探消息。不出意外的话,上将军很快就会抵达宜安,并与赵军展开激战。”
宝鼎转身望向东南,目光无意间掠过猎猎狂舞的大旗,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转身向站在背后的公孙豹问道:“老爹,上将军如果今天下午抵达宜安,那留给赵军攻打鸿山的时间就不多了,我们只要坚守到天黑就能度过眼前的难关,是不是?”
公孙豹微微颌首。以目前鸿山的防守力量来说,根本不可能坚守到天黑。公孙豹望着山下越来越多的赵军,愁云满面。实在不行的话,只有放火烧山了,将辎重尽数毁去,但如此一来,桓齮和被包围的十几万秦军将士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全军覆没?
“看那大旗。”宝鼎抬手指向一面迎风飞舞的战旗。
众人齐齐抬头望去,目露疑惑之色。
“看风向,看大旗舞动的方向。”
众人凝神再看,大旗正朝着东南方向猎猎作响。
公孙豹霍然醒悟,顿时又惊又喜,转身跑进了树林,把麃公拉了出来,“快看,你快看大旗,看风向。”
麃公只看了一眼,紧皱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公子,快来,快把你的阻敌之计告诉他。”公孙豹兴奋地冲着宝鼎连连招手。
麃公不待宝鼎迈步,已急步冲了过来,“公子,好主意,快说快说。”
“今日风向有利于火攻。”宝鼎说道,“辎重上山之时,我已命人挖好隔离带,原意是防备赵人放火烧山,如今正好,我们放火,火借风势,可以从山坡一直烧到山下营寨,完全可以把赵军阻挡于山下。因为有隔离带,即使风向有所变化,我们也能及时转移。”
麃公与公孙豹连连点头。此策虽有风险,却可挽救辎重和十万民夫的性命,退一步说,即使风向变了,火势失控,辎重烧毁,也无法帮助桓齮突围了,但最起码可以给十万民夫和几千名重伤士卒赢得足够的逃亡时间。相比与赵军硬拼做无谓牺牲来说,此策之利远大于弊。
众人也听明白了,纷纷附和。随即简单拟了一个实施方案,麃公马上传令,召集人手做放火准备。为防止意外,又传令马上转移伤员、工匠和暂时待命的民夫,战马和牲畜也随同转移,以备不时之需。
鸿山再次忙碌起来,不过这次大家都很兴奋激动,一扫先前的沮丧和绝望。直娘贼,老子打不过你,就一把火烧死你,烧不死你算你运气好,但你再想攻上来那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到那时老子早就翻山越岭回家了。
鸿山忙于准备放火之事,山下赵军则在列阵准备攻击。
日西中,赵军擂响了战鼓,第二次攻击开始了,成千上万的士卒在长达四五里的阵线上同时展开,一时杀声震天,气势如虎。
秦军无心再战,一门心思想着诱敌放火,所以只是以箭阵阻击。一旦赵军敢勇冲进树障则急速后撤,不作接触。
赵军攻击顺利,进展迅速,但噩运就在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突然降临了。
“起火了。”有人叫了起来。
“起火了,起火了。”瞬间,惊叫声连成一片。
正当赵军将士还在犹豫着是继续向前攻击还是掉头后撤的时候,密密麻麻的着火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连成了一片,跟着一条长达四五里的火龙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翻滚着,肆虐着,恶狠狠地扑向灌木,卷向大树……灌木烧起来了,树林烧起来了,鸿山烧起来了,转眼间大火如同一头咆哮的猛兽,在呼啸山风的推波助澜下,席卷山峦。
赵军将士大惊失色,再不犹豫掉头就跑,上万人像潮水一般向山下逃去。
大火犹如神助,跟在他们后面一路狂追,时间不长,长达四五里的连绵山坡就全部陷入了火海,火借风势,继续向东南方向燃烧,向山下燃烧。
黑色浓烟滚滚而起,它们随着风向,向东南飘移,渐渐弥漫开来,遮天蔽日。
赵军被大火所迫,旋即又被浓烟所罩,迫不得已,只好后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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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安城外,赵军的决战阵势已经摆开,各军按照部署,以城池为依托,在数里范围内依次列阵。
从呼沱水北岸的九门城到南岸的宜安城,几十里长的道路上洪流滚滚,军队和辎重车队正在齐头并进,人流熙攘,车水马龙,如同一条条飞舞长龙,啸傲于呼沱水两岸。
李牧在官长将率们的簇拥下,纵马飞驰,巡视战阵。
忽然,远处城楼上传来阵阵叫喊,更有悠长号声互连讯息。
“大将军……”荆轲催马追上李牧,手指西北方向的天空,“大将军快看……”
李牧霍然回头。只见西北方向的极远之处冒出一股黑色浓烟,浓烟翻涌,急剧膨胀,很快便遮蔽了蓝天白云,就像有人突然在美丽的苍穹上划下了一道厚厚的污迹。
“鸿山。”李牧脸色微变,猛地勒马停下,手中马鞭指向了黑衣长歌,“鸿山可有消息?”
“郑适将军正在攻击,不过……”长歌脸上的伤疤轻轻抽搐了几下,眼里露出了几分无奈之色。这股浓烟肯定来自鸿山,秦人抵挡不住,只好放火烧山,如此一来,辎重尽毁,赵军夺取鸿山辎重的希望彻底消失,决战不得不立即开始。
“我派人再探。”长歌调转马头,带着一队旅贲卫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急令司马尚,黄昏之前必须赶到宜安城。”李牧当即下令,并做出了一系列部署调整。
幕府长史一一记下,火速传令。
“没有退路了。”李牧转身望向赵葱,挥了挥手中的马鞭,“请将军即刻赶赴肥下,整顿军队,于夜中时分务必抵达宜安,会合主力。”
赵葱躬身应诺。
李牧转目四顾,猛地高举右手,厉声断喝,“明日,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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