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下回到家，两人还是各睡一屋，辛梅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孩子送回了娘家。也许在这种气氛里过年她也怕孩子受到影响，看来她也在做准备。可她还在试图解释什么，大致却不想给他机会。
腊月二十三，小年。早上，大致还沉在睡梦中，手机响了，弟弟急切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哥！奶奶病重，你快回来吧！大致惊得睡意全无，说：昨天我回来还挺好的。弟弟说：是，前半夜还好好的，后半夜里病突然就重了，请大夫看了，说瓜熟蒂落，这两天的事，奶奶说要见你和嫂子！
等大致和辛梅到家时，家里已来了好多人。大致两人奔进屋里，炕上，爷爷盘腿坐着，把瘦小的奶奶整个抱在怀里。奶奶蜷缩着，看上去那样小，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爷爷一只臂搂着她的肩与头，另一只手，轻轻在奶奶的胸前从上往下捋，不时小声问：舒服点没？好点没？还憋闷不？看到大致进屋，爷爷轻唤奶奶的名字：菊，菊啊！菊——柔声说：咱大孙子和孙媳妇回来了！一会儿，奶奶微闭的眼睛睁开了，迷茫的环顾。大致叫：奶，我来了！我在这！奶奶这才定下神儿来，看着大致，再看看辛梅，她看得很仔细，很缓慢！后来眼睛又移回到大致身上说：大孙子，奶奶这下可真要走了，你以后得好好管你爹妈，特别是你爷爷，他跟你最投心了！奶奶声音很轻，像夏天麦地刮过一阵微风，细碎，跌宕绵延，即使刮过去那么远，那么久，你也能听到、感觉到，那声音里裹挟着夏风绵软的欢叫，麦芒的锋利，那声音让人感觉难受至极，却无从反抗半分，只有默默接受。大致就是在奶奶麦芒一样的声音里哽咽起来。大致说：奶，你放心吧！家里有我呢！我不会让我爷受半点委屈的。大致知道奶奶要的是他后面那句话。奶奶又说：大致媳妇，大致除了犟点，没别的毛病，你以后让着他点！奶奶说给辛梅的这些话，脸依旧对着大致。辛梅没听完就呜呜大哭起来。大致用脚踢了辛梅一下，辛梅总算渐渐憋小了声音。可却还时不时弄出一些大的音儿来，很让人心烦。大致知道辛梅为什么哭得这样欢。奶奶对爷爷说：把我放下吧！爷爷眼睛紧紧盯着奶奶，不动也不出声！奶奶又说：咱不是说好了吗？爷爷还是抱着奶奶不动。奶奶看着爷爷，爷爷也看着她，两个人都瓷在那，眼睛在说话，没人知道他们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奶奶又说了一遍：咱不是说好了吗？爷爷这才慢慢的把奶奶往被上放，爷爷放得慢，精心，细致，有条不紊，像把隐形眼镜放在眼里的感觉，大致常做这事，他能体会到那份耐性与小心。
奶奶终于平躺在被子上，但一只手还是被爷爷拉着，她看看大家后，闭上眼睛，很累，叹了一口无限长的气。辛梅又哭起来，因为她哭，姐姐也跟着哭，两个人的声音大起来，快盖满了房子。奶奶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声音特别清晰响亮地说：别哭了，你们一哭，我就想回来，可他们拉着我不让回来，我还得受罪。然后她把手从爷爷手里挣出来。爷爷就两手握了一个空拳在那里。辛梅与姐姐一下子止住了哭声。过了一会，奶奶的呼吸弱了，没了。就如一根羽毛落入了空灵静谧的夜里一样。村里年纪大的老人说：给穿衣吧！都开始忙吧！奶奶八十五岁无疾而终，这么大年纪也算是喜丧了。上了岁数的老人说：喜丧是不能随便哭的。可辛梅却不怎么听话，在奶奶整个丧事过程中，总是泪水涟涟，看到爷爷孤独地坐在角落里，她痛哭；看到爷爷把花圈上翻卷的挽联捋平了，她哭；看爷爷佝偻下去的背影她哭。她比谁哭得都欢，弄得好多人都感动了，背里都说这孙媳妇可真是个重情义，重感情的人。只有大致心里明白辛梅哭的不全是奶奶。他临来时说：我奶要不行了，要见我们一面，你不会演戏吗，就再演最后一次吧！大致说这话时口气又冷又硬，像一根凿冰的钎子。这话不是请求，大致想好了，辛梅即便不去，他也不会求她的，可辛梅什么也没说，换好衣服就跟在大致后面。这或者叫作善始善终吧！辛梅在为他们的婚姻哭泣。眼泪能把心泡软一会儿，可问题像刀子一样戳在那，大致越不过去。
三天后，奶奶出完灵，在从坟地回来的路上，辛梅小跑着赶上前面的大致，低声说：我决定回去就把房子卖了！大致一惊，他没有想到辛梅会退缩了。辛梅又说，我用这钱给两个孩子每人买份保险。辛梅要把房子解决掉，也要把大致对自己工资去处的质疑解决掉。
辛梅带着女儿嫁给大致时，两人各有一个六十多平的房子，现在一家四口，儿子一间，女儿一间，夫妻俩一间，这样至少要有三个卧室的大房子。结婚前，还在热恋时期，两人心往一块想劲儿往一块使，就把各自的房子卖了，合在一起买了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欠了几万元的债，就去银行贷了款，这样两人每月还1000元钱，压力不大，小日子也过得水润生香。大致也很大气，没等辛梅开口，就主动把每月3800元的工资卡交给了她支配，自己做起甩手掌柜了。可在一起过日子，马勺难免要碰到锅沿儿，何况有两个同龄的孩子，两个独槽养惯了的小活驴，开始两年里每日都因屁大点事吵得鸡飞狗跳的。孩子连着父母的心，两人偶尔也会受影响吵起来，可每每吵到钱上就吵到公不公平，吵到房子上，吵来吵去就分不清楚了，他们住的房子就像个生鸡蛋，如果硬掰，就是蛋清淌蛋黄漏的，弄不干净了。在这种情况下，大致多是先败下阵来，赔礼道歉，哄孩子，哄老婆，调和好家庭气氛。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辛梅背着自己在新区买了个70多平的房子。这个房子是一个导火线，把原来那些零星的鸡毛蒜皮般薄而轻的药面子都积攒到了一起，点燃了。大致和辛梅吵架，他把家里的碗都摔得满地都是，他像个爷老子一样大吼：你痛快把房子给我卖掉！在大致心里，买房子不要紧，你要和我说，买得合理我会答应，可为什么还要背着我呢？大致的愤怒是从外面燃起的，从朋友小林嘴里燃起的。大致去参加葬礼，遇到了小林。小林见面寒暄几句就说：马哥，你们两口子可真能干，几年又攒了套房子，你快说怎么才能致富，才能挣钱，你得帮我，我都要穷疯了。大致一脸迷茫，说：你白话啥呢？哪有的事？小林先是狐疑，后是惊讶，说：我媳妇在新区的丽都楼盘销售部上班，她亲眼见你媳妇交的款。咦？你不会……不会不知道这事吧，马哥你这么聪明的人不至于让人暗渡陈仓了吧？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以前两人吵嘴多背着孩子，现在不管不顾了，两个孩子吓得大哭大叫，楼上楼下的都开了门听音儿。一夜的架吵下来，吵出了离婚的决定。
大致没有立刻答话，他没想到辛梅这样妥协，只是走开了，他没想好怎么办，他有点摇晃。大致把辛梅讪在一边。大致还感觉辛梅在这种情况下和他说这事太不合时宜，现在摆在眼前的不是离婚的问题，而是爷爷。
爷爷和奶奶恩爱了50年，两个人是对方的拐杖，谁也离不开谁。现在奶奶走了，爷爷以后的路怎么走下去。这是一家人都在担心的问题。
烧完头期后，就到了年三十，一家人谁也没走，在一起陪着爷爷过年。爷爷看起来状态很好，和奶奶没走一样，吃饭很积极，第一个上桌子，但只是坐着等，有虾也不急着动筷子，等大家都上桌子，才吃。吃得也很香，还是往常的饭量。照样早上起来去村里转一圈，手里拿着小收音机，只是不哼着小曲了。他还像每年一样，给拜年磕头的晚辈们逐一发红包。大致也得到一个，里面是100元钱。爷爷看上去很正常，没有如家人担心的那样，上火，生病或者意志消沉。看来奶奶在去世前一定和爷爷谈过很多身后事，两个人的情感已迈过了生死这道坎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