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二十六岁的乔麦嫁给邓大开。
都说女人结婚是第二次投胎。乔麦穿一身新装,头盖一块红稠布,被送到了一筒十八沟。当她迈进了邓家的屋,也一脚迈进了新日子里。
乔麦扯下盖头背朝外“坐福”,一眼看见窗上的红窗花儿,红喜字,鲜亮得滴水,炕上的新席子散发着清香,身边的新被子画龙绣凤。挺好,这就挺好。身后有一屋子人吵吵嚷嚷,乔麦知道他们都想看自己一眼。一定让他们看,我又不丑,但总不会像个傻子一样把脸调过去,让人看吧!这是自己最紧要的一个时刻,她提醒自己要持重,让它平展、顺当地过去。正想着,背后有人拉了她一下,她一惊,回头看,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此时已被亲朋们哄得一脸窘红,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嫂……嫂子,下地吧!是小叔子宝来。乔麦大方地一笑,笑出她一深一浅的两个酒窝,顺势就下了炕,大大方方地站到了地上。
乔麦洞房时,很多人来闹,宝来也来了。宝来还是小孩儿模样,似乎什么也不懂。乔麦想他一定是哪个坏小子唆使来的。宝来脸红到脖子根儿里,又往敞开的衣服领里延伸不知多远。来到乔麦跟前,宝来憋着话儿,关着音儿,好半天才说:嫂子,你的眼睛真好看,酒窝更好看。然后上前一步飞快地把一个小圆镜子塞到她手里,就在他靠近她的瞬间,乔麦闻到了一股酒味。那时,新郎邓大开正被几个年轻的后生按在炕上,用嘴捡几枚才从树上打下来的枣子。没人注意宝来进屋,也没人注意他仓皇逃出去。
一铺通炕被分成两半,一半是乔麦的新房,另一面是大开瘸娘和宝来的旧窝。中间竖着一张薄薄的隔板,一口痰落地的声音都能传过来。夜深了,要吹灯睡觉。乔麦去茅房,回来时大开铺好了被子,是旧的。新在还整齐地摞在一边。乔麦小声问:怎不铺新的?好半天,大开答:我睡惯了旧的。
半夜,下了一场雷雨。也幸亏这场雨淹没了新婚之夜的一些声响。
第二天是一个艳阳天。乔麦才起来,正坐在炕上梳头,家里来了个女人,直接到了乔麦这边。大开叫了声:二嫂。然后忙把两床新被子搬给她。二嫂并不直接搬走,而是看了两个人一眼,特别是乔麦,然后把被展开,仔细查看。大开说:没盖。乔麦忽地想到了昨天晚上她和大开的事,脸一下子热上来。看完了,二嫂朝他俩咧嘴一笑,抱着重新叠好的被子走了。乔麦看到外面的窗花和喜字都被雨洗掉了色,并浇得七零八落,一阵委屈涌上来,乔麦抽泣起来。声音尽管很小,那边还是传来大开娘的声音:大早上的,哭啥?有人要就不错了,俺家要是不穷,大开也不会等到二十三才找,也不会要一个二十六七的剩儿了。
乔麦听到这些话儿,不哭了,泪水止住后,心尖儿开始凉凉地,她知道那些泪水都流到了里面,洇湿了,泡胀了,也就没那么疼了。她也知道这个家是别人的,她现在只是一个外人,轻飘得很,仿佛是一阵风刮来的,也许再来一阵风就吹走了,她得努力使自己变重了,稳了,生些根出来。
那就从眼前开始吧!把这个毫不相干的家当成自己的家,管这个毫不相干的丑老太婆叫妈。拿起笤帚扫地,生起火来做饭,做好了,端上来,先叫声妈,吃饭!乔麦声音郑重、随意却又不卑不亢。
只有一领新炕席,乔麦从邓家破屋旧院里开始了摸爬滚打。
转眼六年过去了,乔麦给邓大开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广刚,二儿子广强。他们修了院墙,换了房瓦,添了牲口农具。乔麦把一个瘸腿老娘伺候得整日乐呵呵的,见人就夸儿媳好。两个人还早早把小叔子宝来结婚用的行李置备齐全了。
一家人的小日子像根从泥沼里拔出的芦苇,新鲜、翠绿,一节一节往上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