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天暴雨,南河湾发水了。
晌午,大开看雨小了,就披上块雨衣,扛上长钩杆,往外走。
上游是个林场,糊涂人管的糊涂地方。每年下大雨发水,都能轰轰隆隆地冲下些木头来,都是上好的松、柏木,年年有运气好的村民都能打捞到木头。这次水比往年的都大,木头一定冲下不少。大开想试试运气。 乔麦说:别去了,看天一会比一会黑,看样子还得下。大开说:要是下,我再回来。
一直是牛毛雨。如果下午继续下大雨,也许乔麦就是另一外种命运了,但是终究大雨没有来。
乔麦在家里等,一直到晚上四点多,还不见大开回来,乔麦有点急了,就去河边找。去年乔麦和大开两人去河边看地,正赶上沟里吴老大捞木头,他每年都有收获,岸上已有一根松木,比大碗口粗,湿漉漉地躺在那。吴老大正在南河湾大转湾处,对着河口的岸边候着。那地方因为水直冲下来,所以下面有漩涡,很深,而转过湾去,这边有了一个扇面形的缓冲水域,水浅而平缓。吴老大右脚踩在岸边,左脚后退一步,手擎着长钩杆弯着腰,像在等一只冲出的野兽。木头随着流水轰隆隆地下来了,吴老大一杆子搭过去,钩住木头,弓下身子,往河边拉,往浅水的地方拉,由于情急,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岸边,脚悬在岸下,惊出人一身的汗,旁边看的大开忙过去帮着拉杆子。木头才缓慢而艰难地靠近了浅水的地方,之后吴老大下河把木头推到岸边,抬上岸。下次发水时,照吴老大的做法,大开居然也弄到一根木头,虽然细了点,但这也是一种鼓舞。
乔麦在雾茫茫的雨里,寻到去年大开捞木头的那几个固定地方,可除了湿滑的堤岸,或高或低如伺机而动的鳄鱼静默地伏在那,其实空无一物。在这样的堤岸上,乔麦边踉踉跄跄地走,边喊着大开的名字。周围除了雨的劈啪声和河下面隆隆而过的水声外,再没任何杂音。希望像拨茧抽丝一样越来越少,少得让乔麦几乎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来,她只有无助的奔跑。
晚上雨又大了起来,乔麦和贾二以及村里人找了半宿。一个个都成了泥人,也没看到大开的影子。
大开真的不见了。
可所有人都知道大开在哪里。
第二天清晨,大开被发现了。是在下游两里外一个转弯处,那儿有一棵斜生的树,一根三米左右长的圆木捌在那儿。大开走的姿势也很特别,双手抱着那圆木,衣服、裤子破成条条,丝丝缕缕地缠着那根木头,仿佛他是根藤或长在树上的一个枝桠。大开皮肤很黑,可水把大开变白了,就连身上翻开的几处深浅不一的伤口也泛着白,水仿佛掠走了大开的一层黑皮,这白不是属于大开的,这个大开是完全陌生的。人在树上僵住了,弄不下来,大概村里人也没实心实间的舍得把大开弄下来,他们是理解大开的,他们把木头和大开一起打捞上来。人总不能挂在木头上弄回来,有人回去把乔麦家的门板卸下半扇,贾二和三个中年壮汉抬着白白胖胖的大开。其余的人抬着木头,深一脚浅一脚郑重地往回走,贾二光着膀子,他身上唯一的衣服脱下来盖在了大开微昂起的头上。其余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伸手抬那根本头,远远看,那根木头像只在泥里爬行的蜈蚣。
乔麦不相信那人是大开,可看着又不得不信。
乔麦自有人来卸门板就坐在大门口的石板上呜呜地哭,双手捂额头,仿佛头疼,声音不大,泪水与鼻涕却丰沛,像从山上下来的水一样奔流不息。大儿子广刚虚岁六岁,懂事又早,平时家里有个风吹草动,他都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会学舌,会思考,凡事有自己的小想法,现在看乔麦这个样子,他便站在她跟前跟着哭,边哭边嘴不停歇地问:我爸咋的了?我爸咋地了?小儿子广强才会走,腿脚不稳当,两手扶着她的大腿,撇撇嘴,哭一哭,哭哭又停下来看乔麦的脸,再哭,周而复始,很犹豫,希望乔麦能停下来。
然而哪能停得下来呢?大开被抬回来,就放在院子中间人们七手八脚搭的灵棚子里。乔麦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小声哭,她知道那是大开,却不想确认,一认她就再没有任何希望了,她自己哭。等她一眼看到大开右臂弯里的痣,再也忍不住了,奔上去抱着大开苍白的脸嚎啕大哭。大开冰冷入骨的身体,让乔麦抖起来。乔麦边抖边哭,哭得在场所有人都寒心,女人都跟着落泪,男人把脸与目光转到角落或别处。
看大开被抬进来后,有人主动把两个孩子抱开,远离着灵棚。广刚还算听话,被村里一个女人领着,站在院子远一点的地方,那女人试图把他领出院子,他却拒绝了,只把眼泪瓣挂在脸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广强呢,谁抱也不跟,翻着身打着滚儿,连踢带踹,可着嗓子往死里嚎。没办法,就由着他。广强去扯乔麦的衣服,试图找到她的脸,可乔麦的脸在大开那里,和大开贴着,挨着。乔麦的悲伤像潮水一波一波的,来来去去,乔麦的哭声一来,身体一耸,广强就摔在地上,等好容易哭着爬起来,又没站稳,一屁股坐在湿泥里。屋里大开娘的哭声则是干裂的,似乎能割破人喉咙,使几个人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
这是邓家悲伤的时刻,谁也拿它没办法。
贺学进到院子里,他是一筒十八沟里的赤脚医。贺学看到这场面,忙喊:小香、秀云,去把乔麦拉开。贺学记得全村女人的名字,他不像别人,把女人叫成谁的媳妇,或谁家里的。他叫村里的男人都一律叫大号,比如贾二,别人都叫他贾二,贾二自己也认这个号,可在贺学嘴里,贾二是叫德友的。他的嘴里都是有名有姓的男人和女人,也因此人们感觉到了一丝庄重与尊严。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或者矛盾冲突,不找小队队长,不找大队书记,就找他。贺学继续说:哭一会儿得了,走的走了,没走的还得往前奔。乔麦被拉起来,有人把广强塞到她怀里。看到孩子,她醒过来,意识到什么,抱着孩子又换了另一种腔调哭起来,小声小气。贺学又进了屋子,一会儿大开娘的哭声就小了下去。
可这种局面只维持了一会儿,宝来一进院子,哭声又在一洞十八沟的沟沟坎坎了响起来。宝来说:哥呀,哥!为了根木头你不值啊,你不值啊……
在一筒十八沟里,没人听到过贺学训人,骂人。贺学说话的语气都是平和的。平和中又有许多不同。平和中带着点温婉,平和带着点严厉,都是一点点,多了不好,少了又显不出来。可那天对宝来的哭声,贺学却表现出与平常不一样,他过去就踢了一脚宝来,踢在宝来的小腿上。宝来那时正跪在大开跟前,双腿跪着,两手驻着地面,鼻涕和口水正丝丝地流在地上。贺学吼起来:起来,大老爷们像什么样子!和老娘们似的,孤儿寡母看着你呢,瘸娘看着你呢,这个家以后指望着你呢。然后一弯腰扯住宝来的肩头。宝来被硬生生地拎起来,哭声也慢慢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