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方,时间还早。进院后她直接就钻到大席棚子里。棚子里有两伙儿打扑克的,还有一伙喝酒的。她找暖水壶倒了杯水,水不太热,她一古脑儿地灌下去。抹一把嘴,她便开始和去世老太太的大儿子唠嗑,无非是了解老太太过世时的一些事及老太太的喜好与美德。她做着“哭十八场”的营生,替那些死去的领路,替那些活着的人哭丧。
她是这一行的好手,如果时间、条件允许,价钱好,她就会把故去人的一些大事与美德编唱出来,加在“过七关”的前面作为引子,她努力让每个人都活泛起来,慈祥依旧,温暖没有断开,让儿女们真觉得把父母们送到了舒心惬意的地方。就因为能编,能唱,能把死人唱活了,在柳城这一带同行中,她的名声响亮,价钱最高,活儿也是最多的。她这些年才能用泪水换来的钱养大两个儿子,还给他们逐一娶亲,让他们生子,延续了老胡家的后代,这也算对胡大有个交待了。
想起胡大,紧接着她脑海里就现出胡大那吭人的模样:蚕黑眉微挑,深眼眶,不大不小的眼睛,鼻直口正,唇线分明的肉嘴唇,留着短胡须,还有那牙,白,整齐,透出玉的光泽。她到现在最想念的,最清晰的是胡大的眼神,面对着她,仿佛总有话在里面。对于胡大的眼神儿,她是无师自通。那时她才跟了他不久,他们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住。胡大帮她练功,教她抛手绢,学下腰,学翻跟头,很辛苦,可却默契得很,他眼一瞄,她就知道自己没做到位,他再瞄,她就知道他又想她的身子了,便收拾家伙,跟他回到小屋子里去折腾。学唱戏文时,到最难的嗨嗨音时,胡大拉琴或打着板,看她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又错在哪儿了。他们俩除了说戏时话很多,别的事根本就不用多说半句,两人在一起时,生活里的难题都不是事儿。
有时她觉得这个胡大真的很能,一吭竟然能吭她二十多年。到现在,有时她从外面往家赶,总恍惚地感觉胡大还在家里的枣树底下坐着,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半屈着,胡琴就搁在膝盖上,头微晃着,眼光山高水长的,手臂拉拉拽拽,澄明的月亮浸在哀怨的曲子里,那个婉转,那叫美。胡大的眉眼,鼻尖儿上都挂着光,挂着露珠,挂着两帘子惆怅。她一直着迷胡大男人性情中藏掖着的那少许的忧郁,总能拔动你心里最纤细的那根弦,一拔,一拉,让人心动的调子就生出来。胡大大概天生就是拉琴的人,在最后那两年里,他总是不分昼夜地拉着胡琴。那时,她,还有二柱已经同一伙人组成了临时演出队,给办喜办寿的唱戏,有时也给各村里唱,钱不多,但总比在家呆着强。每次回来,胡大必是在家拉着二胡等她去。远远地听见胡琴音,步子就快了,身上消失的力气又回来了。胡大吭她最大的那次也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吉林的小戏台角落一坐。她那时跟表哥第一次去看戏,表哥带着她挤到了最前面,除了被红绿的戏服和花枝招展的头饰吸引住了,再一个就是胡大。她离胡大那么近,胡大脸上略施了脂粉,但脸颊上的汗毛还看得清楚。他坐在离灯光最近的外边,衣服是白绸缎的短戏服,头发抹得油光。戏开场,锣鼓板子先响,胡大坐正了身子,调好弦,眼睛越过所有人,穿透所有人,空无一物,那派头不是哪个男人能有的。从那以后,她就求着戏班子学戏,家里不同意,她一个人偷偷地跑出来。她跟着戏班跑,像个野丫头。其实只有她知道自己是跟着胡大在跑。
这一跑就是多少年。胡大做人有勾人的魅力,不做人魅力依然不减。让她不委屈了自己嫁给年纪大的鳏夫,也拒绝了比她小的腿有毛病的清水男人的百般追求。有胡大在身后站着,比着,谁也轻易上不了台了。她宁可自己干着没人干的活儿,给死人当儿女,为自己和儿子挣口饭,也不背了自己的心意,她要找也找个像胡大那样的人。让那些人猜忌去吧,说她有病就有病吧,她知道自己没病,只是在那方面很寡淡,并不是没有,当她还很年轻时,她能清醒地觉察到欲望到来的时刻,只是她故意忽略吧。或者不是故意的,而是她太忙,太累了,
那些感觉不等有人收拾,就被大胖二胖的食量消耗掉了大部分;还有地里的庄稼它们年年长啊长的,无休无止,也吸掉了一部分;最后的那部分被夜里那些死人的棺材、活人的悲伤语调给吞掉了。在家时一有闲功夫,她倒头便睡,或者睡醒后坐在那儿发呆,脑袋里空无一物,那感觉真好。
时辰到了。她从包里拿出来麻衣孝布,穿戴起来。于焕生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白孝带子,并不是全孝。他让人准备了七盏灯烛,点燃,有三盏放在一个盘子里,放在头顶,两个肩膀上各放一盏,最后两盏排放在喇叭上。吹起喇叭时,灯烛只微微颤动,却不会掉下来,这是于焕生的绝活儿。先前的二柱没有这本事。于焕生开始端着灯绕着棺材走。随着喇叭声,她开始沉了脚跟儿,放下她生活里的那些常态步子,上阵。生活里她是脚尖沾地,时时想跑起来。现在的她是从容的,华贵雍容的,尽管她学艺时多在乡上、村里的草台上演,只在区政府的礼堂亮过一次相,唱得也多是小曲小调,拉场大戏很少有,可她并不在乎这些,她在乎的是演,是唱,是那步子、手腕、身形、腔调给她的美好感觉,比如现在,她慢慢走近了棺材,麻衣大袖一甩,拖长腔叫了一声:我的娘亲呀——她的舞台就顷刻绚烂起来。
于焕生的喇叭吹得好,如泣如诉,这些年两人的配合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还有重要的一点,两人从来没在钱上产生过隔膜,这才是所有事情的关键。讲好了对半分钱,于焕生总是少拿,后来有几年,在给大胖张罗结婚时,于焕生甚至只象征性地拿一点点。这事于焕生的媳妇也是知道的,却从来没提过半个不字。于焕生的媳妇总说:姐,你太不容易了,俺们帮不上忙,跟着直着急。这个女人不提钱,不提帮忙的事,只提心情。这个聪明的女人心里到底有多深,多阔?这世道,不在你掉进井里、河里时扔块石头下去的人就算是好人了。她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现在大胖成家了,二胖的钱也攒够了,娶个媳妇不成问题了,至于二胖过日子拿不拿住事儿,得靠他自己了,她教也教过,说也说过了,尽了当娘能尽的一切。人只有经了磨难才能成熟起来,让他自己慢慢地磨砺吧。现在,她把跑活儿挣的钱大头儿分给于焕生,理由是给干闺女也就是于焕生的女儿攒嫁妆。开始于焕生百般不要 ,说:一个丫头片子,有就给,没有就不给。她说不行:我的干闺女,我可不能屈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