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估计时间已经到了丑时,屋内的人全都睡着了,谢英娘睁开眼睛,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下了地。
“英娘,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呀?”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这道声音非常的低,然而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好像惊雷般炸响在她耳边。
谢英娘全身上下都僵了。
她慢慢回过头去,就见清荷正躺在被窝里,睡眼惺忪地瞅着自己。
“小顺子要露水,我去帮他弄些。”
谢英娘低声说出准备好的托词,安抚她道:“这会儿时间正好,晚了怕就没了。你睡吧。”
“就会变着法的使唤你,他怎么不去。”
清荷嘟囔了一句,“早点儿回来啊。”
谢英娘轻轻应了一声,便转过头往前推开门出去了。
谢英娘自打进了宫就在御花园当差,说不上对整个园子都一清二楚,但路确实是非常熟,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走的如履平地,所以虽然没提灯笼,谢英娘依然在这幽深的夜里走的步步生风。
九月的仲秋,天气渐凉。
然而谢英娘穿着一件薄薄的夹衣,身上却出了一阵一阵的汗。
抚了下略显突兀的胸口,谢英娘的心蹦蹦直跳。
也不知道刚刚被清荷瞧见了没有。但转念又想,当时屋内又有没有点蜡,黑漆漆的一片,清荷也不一定会注意到。
谢英娘叹了口气,眼下她既已走到了这一步,那么想什么也是无用,倒不如早些办完了回去的好。
谢英娘一咬牙,又加快了些脚步,过了一会儿便到了几块由太湖石组成的假山旁。
御花园是皇家园林,自然与外边那些园子里由一块或者几块太湖石撑场面的格局有着天壤之别。这片假山怪石嶙峋,由二十多块巨大的太湖石盘绕构成,远远看去,壮观雄奇,气势夺人。
谢英娘一个侧身,钻进这假山中拼接的缝隙里,等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个铜盆。
谢英娘将铜盆放在地上,又从胸口掏出来了厚厚一叠纸,用袖子里的火石小心翼翼地引着了。
“皇后娘娘,奴婢谢英娘。因感激您的恩情,故此特意来为您烧纸。”
看着那铜盆里跳跃的火焰,谢英娘低语道:“您可能早已经记不得奴婢了,但是奴婢心里却无法忘记您的恩情。奴婢卑微,为您做不得什么,只能给您烧些纸钱了……”
那叠纸钱并不厚,一会儿的功夫就烧光了,只余下铜盆里的一堆明明灭灭的灰烬。
这个时候是最熬人的,烧纸的时候还不显,在等着火焰熄灭的时间里,谢英娘几乎感觉到了度日如年。
待到那火盆中最后一丝火线熄灭,只余下满满的灰烬,谢英娘长长地松了口气,端起铜盆便起身往不远处的昆明池走去。
昆明池虽然在皇宫内,但是它底下却是和外边的西江通着的,因为是活水,所以水流的非常快。
谢英娘矮下身子,将铜盆在水里涮了个干净。
那些灰烬在水里不一会儿就被冲的看不到了。谢英娘松了口气,提起铜盆,转过身正准备往回走——
一刹那,谢英娘呼吸暂停,几乎魂飞魄散!
一个身穿葛袍的黑影就站在自己身后,直直地看着她。
谢英娘不知道这人在这儿站了多久,更不知道他看了多少,听了多少。心神大震之下,谢英娘松开了手,眼看着铜盆就要坠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却被对面的男子一个步子抢过来,险而又险地接到了手里。
“好悬。”
那人轻轻地道。
两个人此时的距离极尽,虽然没有灯光,然而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彼此的容貌。
谢英娘一眼看去,便不禁愣住了……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人。
这人眉目精致的如同画笔细细勾勒而成,辨不出半点儿瑕疵,在这月色下竟然美丽的不像个世俗中人。
谢英娘差一点便要惊呼出声了,所幸在这声惊呼发出来之前,谢英娘及时看到了对方脖子下的喉结。
“你是个男的!”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谢英娘才感到自己说了句实实在在的傻话。
然而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一样,是收不回来的。
所以对面的人忍不住低低地咳了一声,似是在忍着笑:“姑娘的眼神甚好。”
看对方的行动不向含着敌意的样子,谢英娘心思一转,便后退一步,肃容问道:“你是何人?怎得大半夜在御花园里四处乱窜?御花园连通前殿与后宫,你可知晓一个男子深夜擅闯这里是何等重罪!”
男子不料想刚刚还看起来挺好玩的小宫女眨眼间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仅看着自己的目光跟防贼一样,而且话里颇有些先发制人倒打一耙的味道。
男子看了谢英娘一眼,将手里的铜盆放在脚下。江水被天上的圆月照亮,映出了他俊美的容貌,还有他身上那身略显单薄的青色葛袍。
电光火石间,一个主意突然从他心里冒了出来,下一刻,男子站起身来,笑了笑道:“我姓燕,名竹。乃是当朝翰林。蒙皇上恩典,今夜留宿宫中。因为辗转难眠,无法入睡,故而出来游园。”
这男子看上去异常年轻,最多也不过十七八的样子,怎得就是个翰林了?不过权贵家的子弟多半都能得到赏封,若真有个虚职在身也不稀奇。当今圣上年轻,后宫的嫔妃不多,他平日喜欢留宿前殿与人秉烛夜谈在宫中并不是秘密。
虽然这男子穿着不起眼的葛袍,但是不管是容貌还是气度都绝非等闲,谢英娘不敢小觑,更不敢再随意开口,她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很是不妥,有些害怕会惹怒对方。
就算对方不是公卿之后,也必定身份非凡,绝非是她这种小宫女可以得罪得起的。
谢英娘想到此处,施了一礼,恭敬道:“是奴婢僭越了,还请燕大人莫怪。现下丑时已经过半,还请大人早些回前殿休息。”
说完谢英娘就想拿过那个铜盆转身离开。
男子却上前一步,阻止她道:“且慢。”
谢英娘脚步一顿,心中不禁升起几分忐忑,却还存了那么一丝侥幸的心理。
燕竹看了谢英娘一眼,突然道:“我刚刚在假山后面,听到姑娘说起先惠宁皇后——”
坏了!
谢英娘险些两眼一黑就这么晕过去,狠狠掐了一把手心,这才克制住了惊慌的情绪,装作懵然的样子,迟疑道:“这……想是大人听错了吧。”
都被揭穿了,居然不肯承认。
燕竹有些无奈,但又未免感到有些难过,摆了摆手道:“无妨,先惠宁皇后乃是我的亲眷,按理我该叫她一声表姐。你既是为她烧纸,我总不会害你,毕竟今天是……”
男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澄净如水的眸光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打碎,泛起了丝丝涟漪。
谢英娘仍是将信将疑。
不过这个人既然连她烧纸时说的话都听到了,那么想必已经将她今晚的所作所为全都看在了眼里。自己再拒不承认,说不定反而会惹得他不高兴。
“皇后娘娘去世一年,今日正是她的忌日。”
谢英娘顿了顿,方低声道:“奴婢低微,做不得什么,也只能为娘娘烧些纸罢了。”
其实先惠宁皇后去世一年,宫中本应祭祀,只是太后娘娘一向不喜欢先皇后,再加上先如今宫内做主的是贵妃,先皇后在宫中根本已经成了个禁忌,谁提起谁倒霉。
谢英娘今日出来深夜烧纸,其实是冒着砍头的危险做的。所以她突然回身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才会那么害怕。若是这事儿传到贵妃娘娘的耳朵里,别说是鞭笞,把她大卸成八块都有可能。
燕竹闻听此言,握了握拳,又慢慢松开,慢慢道:“我听你说受先皇后的恩惠,却是怎么一回事。”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谢英娘叹了口气,道:“去年贵妃娘娘出来游园,本是来赏那些上供的绿菊的,谁料想因为突然降温,那些绿菊冻死了不少,剩下来寥寥几盆也不好看,所以御花园的管事就给都撤了。其实这本不干我们什么事儿,只是贵妃娘娘看不见自己想看的,生起气来,就拿我们当了出气筒。说是洒扫不利,弄脏了她的裙摆,在场的每人罚五十杖责。”
这宫里边什么都有水分,连打人也有水分。有的看着力道深,下手狠,实际上就跟闹着玩一样,一点儿都不疼。
谢英娘当时跪在地上,用眼角的余光看见贵妃娘娘身边的丫鬟给太监使了个眼色,顿感大祸临头。
贵妃娘娘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比皇后娘娘在宫中的摆的谱都大,吃穿用度东西都是一等一的好,不比皇后娘娘差半点儿。虽然她的宫中虽然无比华贵,是个叫奴才们喜欢的好去处,但也叫他们私下里感到非常害怕。
因为贵妃娘娘的脾气不好,很爱发脾气。每次她一发脾气,就有人流血。
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贵妃娘娘的春福宫隔一个月就会抬出两三个人来。而在宫里边被抬走的,那就不算是活人了。
现下贵妃娘娘如今正在气头上,他们这帮人身上挨的肯定都是半点不掺水的棍责。但是被实实地打上五十棍,他们这帮人只怕全都得去见阎王爷!
谢英娘当时跪在地上,心中又害怕又后悔。
她虽然是在御花园当差,但却是在琼华阁里干活的,并不负责花园的洒扫。只是宫中办赏菊宴才临时把她抽调了来,没想到竟偏偏遇到了这种事。
“奴婢那一刻真是觉得自己要死在这儿了。”
谢英娘苦笑了一声,“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去见爹娘弟弟,万万没想到……”
“皇后娘娘把你们给救了下来。”
燕竹脸上闪过一丝说不出的复杂之色,喃喃道:“她一向纯善……”
“皇后娘娘为人宽厚。她见此场面,便以为腹中的龙子积福为由,劝说贵妃娘娘放了我们。”
谢英娘想起当时的情况,至今仍感到有些后怕:“贵妃娘娘当时脸色极难看,不过到底还是放了我们。”
燕竹一时没有说话,面容里有些悲凉之色,过了许久才道:“可惜天不能使为善之人必寿,令红颜早逝。”
谢英娘心中一动,想说什么,但又将话给吞了回去。
她此刻倒是真信了对方说的自己是皇后娘娘的亲眷。现下宫中贵妃娘娘一手遮天,先皇后拼死生下的又只是个不足月的小公主,没有一点儿威胁,只待时机成熟,怕是贵妃娘娘就要上位执掌凤印了。
这人怕不是睡不着,十有八九是想起了皇后娘娘才来到这御花园的。
谢英娘看他穿着单薄的葛衣站在那里,不禁起了几分恻隐之心,劝道:“人各有命罢了。这宫里不比其他地方,燕大人毕竟又是男子,不如早些回去,免得惹了是非。”
燕竹知道她是好心,听到这话并不着恼。只是笑道:“我出来是和公公打过招呼的,真的有人问起来,倒也不怕什么。”
谢英娘看他答得轻松,知道他有所依仗,便道:“既如此,那奴婢就告退了——”
“你怎么老想着走呢?”
燕竹看了她一眼,好奇道:“你刚才说父母弟弟都没了,难道你家里就剩下你自己了么?”
谢英娘心里着急,又不太想同他透露太多自己的事情,便答道:“确实如此,奴婢的亲人已经全都不在了。”
燕竹追问道:“怎么没的?”
谢英娘不想骗他,就含混地道:“天灾人祸,各占一半吧。”
燕竹深深地看了谢英娘一眼,又道:“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京里的人。”
“奴婢的老家偏南。”
谢英娘嗯了一声:“就算是坐马车也要走一个多月呢。”
“一个多月。”
燕竹在心里算了算,然后道:“那是祁州?文州还是连州?”
“连州。”
谢英娘说完这个,实在是不愿意再继续呆下去,一是眼见夜色开始渐渐变淡,二是她觉得自己透露的事情已经有点儿太多了。就算这个人表露的再无害。她也会下意识地保留有一种警惕心。
“燕大人,眼下已经快到寅时。”
谢英娘露出着急的神色,道:“奴婢走回去还得有一段时间……”
燕竹看出谢英娘的推诿,不过心中却没怎么生气,只是道:“你叫什么名字,等我以后有时间了再来找你。”
谢英娘硬着头皮道:“奴婢叫——”
她眼睛一瞥地上的铜盆,急中生智之下,答道:“奴婢叫金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