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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石点头(7)

话分两头。且说王珣当日骤然起这一念,弃了故乡,奔投别地,原不曾定个处所。况避役不比逃罪,怕官府追捕,为此一路从容慢行。看不了山光水色,听不尽渔唱樵歌,甚觉心胸开爽,目旷神怡。暗自喜悦道:“我枉度了许多年纪,终日忙忙碌碌,只在六尺地上回转,何曾见外边光景?今日却因避役,反得观玩一番,可不出于意外。”又想:“我今脱了这苦累,乐得散淡几年,就死也做个逍遥鬼。难首不强似那苦恋妻子,混死在酒色财气内的几倍。”这点念头一起,万缘俱淡,那里还有个故乡之想。因此随意穿州撞县,问着胜境,便留连两日。逢僧问讯,遇佛拜瞻,毫不觉有路途跋涉之苦。只有一件,兴致虽高,那身畔盘缠,却是有限。喜得断酒蔬食,还多延了几时,看看将竭,他也略不介意。一日行至一个地方,这地方属卫辉府,名曰辉县。此县带山映水,果是奇绝:

送不迭万井炊烟,观不尽满城阛阓。高阳里,那数裴王,京兆阡,不分娄郭。冬冬三鼓,县堂上政简刑清,宰官身说法无量。井井四门,牌额中盘诘固守,异乡客投重来。可知尊儒重道古来同,奉佛斋僧天下有。依县治,傍山根,访名园,寻古迹。百千亿兆,县治下紧列着申明亭;十百阿罗,山根前高建起梦觉寺。

这梦觉古刹,乃辉县一个大丛林。寺中法林上人,道行清高,僧徒学者甚众。王珣来到此地,寓在旅店,闻知有这胜境,即便到寺随喜,正值法林和尚升座讲经。你道所讲何经?讲的是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王珣虽不能深解文理,却原有些善根。这经正讲到:寂静常乐,故曰涅槃。不浊不漏,故曰清净。不妄不变,故曰真如。离过绝非,故曰佛性。护善遮恶,故曰总持。隐覆舍摄,故曰如来藏。超越玄闷,故曰密严国。统众德而大备,烁群昏而独照,故曰圆觉。其实皆一心也。王珣听到此处,心中若有所感,想道:“经中意味无穷,若道实皆一心,这句却是显明。我从中只简出常乐清净四字,便是修行之本。我出门时,原要寻个安身之处,即佣工下贱,若得安乐,便足收成结果。不道今日听讲经中之语,正合着我之初愿。这是我的缘法,合当安身此地,乐此清净无疑矣。”遂倒身拜礼三宝,参见大和尚,及两班首座。

又到厨下,问管家是何人,要请来相见。又问都管是何人,库房是何人,饭头是何人,净头是何人。众僧看见远方人细问众执事,必定是要到此出家的了。俱走来问讯道:“居士远来何意?”王珣答道:“弟子情愿到此出家。”众僧道:“居士要出家,所执何务?”王珣道:“我弟子是文安县田庄小民,从不知佛法,不晓得所执事务。”众僧道:“既不执务,你有多少田地,送入常住公用?”王珣道:“寒家虽有薄田几亩,田不过县,不能送到上刹收租。”众僧道:“然则随身带得几多银两,好到本寺陪堂?”王珣道:“弟子为官私差役,家业荡尽,免劳和尚问及。”众僧道:“既如此,只选定一日,备办一顿素斋小食,好与众师兄弟会面。”王珣道:“弟子离家已久,手无半文,这也不能。”众僧齐道:“呵哟,佛门虽则广大,那有白白里两个肩头,一双空手,到此投师问道的理。”内中又有一个道:“只说做和尚的吃十方,看这人到是要吃廿四方的,莫要理他。”王珣本是质直的人,见话不投机,叹口气道:“咳!从来人说炎凉起于僧道,果然不谬。大和尚在法堂上讲圆觉经,众沙弥只管在厨房下计论田产银钱,斋衬馒头,可不削了如来的面皮?”

众僧被王珣抢白,大家罗唣起来,扯他出去。王珣正与争论间,只听得法堂讲毕,钟鼓铙钹,长幡宝盖,接法林下座。走到香积厨前,见王珣喧嚷,问知缘故,法林举手摇一摇说:“众僧开口便俗,居士火性未除。饶舌的不须饶舌,皈依的且自还宗。”王珣当下自知惭愧,急便五体投地,叩首连连,说道:“弟子只因避役离家,到此求一清净,并无他故。一时不知进退,语言唐突。望大和尚慈悲怜悯,宽恕姑容则个。”法林见他认罪悔过,将他来历盘问一番,知是个老实庄家,乃道:“你既真心皈依,老僧怎好坚拒不纳,退人道心。但你一来不识文理,二来与大众们闹乱一番。若即列在师弟师兄,反不和睦。权且在寺暂执下役,打水烧火,待异日顿悟有门,另为剃度。佛门固无贵贱,悟道却有后先。须自努力,勿错念头。”王珣领了老和尚法语,叩首而起。向旅店中取了行李,安身兰若,日供樵汲。从此:

割断世缘勤念佛,涤除俗虑学看经。

按下王珣。再说张氏,自从丈夫去后,不觉年来年往,又早四个年头。原儿已是六岁,一日忽地问着娘道,“人家有了娘,定有爹。我家爹怎的不见?”突然说出这话,张氏大是惊异。说道:“你这小厮,吃饭尚不知饥,晓得甚么爹,甚么娘,却来问我。这是谁教你的?”原儿道:“难道我是没有爹的?”张氏喝道:“畜生,你没有爹,身从何来?”原儿道:“既有爹,今在何处?”张氏道:“儿,我便说与你,你也未必省得。你爹只为差役苦楚,远避他方,今已四年不归矣。”口中便说,那泪珠儿早又掉下几点。原儿又问:“娘可知爹几时归来?”张氏道:“我的儿,娘住在家里,你爹在何处,何由晓得。”原儿把头点一点,又道:“不知爹何时才归。”张氏此际,又悲又喜。悲的是丈夫流落远方,存亡未审;喜的是儿子小小年纪,却有孝心,想着不识面的父亲,后日必能成立。自此之后,原儿不常念着爹,怎地还不见归。张氏听了。便动一番感伤,添几分惆怅。

话休烦絮。原儿长成到八岁上,张氏要教他去读书,凑巧邻近有个白秀才,开馆授徒。这白秀才原是饱学儒生,自道年逾五十,文字不时,遂告了衣巾,隐居训蒙。张氏亲送儿子到馆受业,白秀才要与他取个学名,张氏说:“小犬乳名原儿,系拙夫所命,即此为名,以见不忘根本。”白秀才道:“大娘高见最当。且原即本也,以今印昔,当日取义似有默契。”张氏道:“小儿生时,拙夫曾梦见太原两字,因此遂以为名。”白秀才说:“太原乃王姓郡名。太者大也,原者本也。论语上说‘本立而道生’,以圣经合梦而言,贤胤他日必当昌大蕃盛。合宜名原,以应梦兆。表字本立,以符经旨。名义兼美,后来必有征验。”张氏听他详解出一番道理,虽不足信,也可暂解愁肠,说道:“多谢先生指教,小犬苟能成立,使足勾了,何敢有他望。”从此到减了几分烦恼,只巴儿子读书上进。假如为母的这般辛勤,这般期望,若儿子不学好,不成器,也是枉然。喜得王原资性聪明,又肯读书,举止安详,言笑不苟。先生或有事他出,任你众学生跳跃顽嬉,他只是端坐不动,自开荒田。大学之道念起,不上三年,把四书读完,已念到《诗经·小雅·蓼莪》篇,“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了。

其年恰当红鸾星照命,蓦地有一个人,要聘他为婿。你道是何等样人?这人姓段名子木,家住崇山村中,就是王珣甲下人户。王珣去后,里役是他承当。彼时原不多田地,因连年秋成大熟,家事日长。此人虽则庄家出身,粗知文理,大有材干,为人却又强硬。见官府说公事,件件出尖。同役的倒都惧他几分,所以在役中还不吃亏。段子木既承了这里长,王珣本户丁粮,少不得是他催办。几遍到来,看见王原年纪尚幼,却是体貌端庄,礼度从容,不胜叹异。想道:“不道王珣却生得这个好儿子,若我得有这一子,此生大事毕矣。”原来段子木家虽小康,人便伶俐。却不会做人,挣不出个芽儿,止有一女,为此这般欣羡。又向妻子夸奖,商量要赘他为婿。央白秀才做媒,问起年纪,两下正是同年,一发喜之不尽。白秀才将段子木之意,达知张氏。张氏道:“家寒贫薄,何敢仰攀高门。既不弃嫌,有何不美。但止有此子,入赘却是不能。若肯出嫁,无不从命。”白秀才把此言回复段子木,本是宿世姻缘,慨然许允。张氏也不学世俗合婚问卜,择吉日行礼纳聘,缔结两姓之好。可见:

天缘有在毋烦卜,人事无愆不用疑。

且说王原,资质既美,更兼白秀才训导有方,一面教他诵读,一面就与他粗粗里讲些书义。此际还认做书馆中功课,尚不着意。到了十三四岁,学做文字,那时便留心学问。一日讲到子游问孝、子夏问孝,乃问先生道:“子游、子夏,是孔门高弟,列在四科。难道不晓得孝字的文理,却又问于夫子?”先生道:“孝者,人生百行之本,人人晓得,却人人行不得。何以见之?假如孝经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乃有等庸愚之辈,不以父母遗体为重。嗜酒亡为,好勇斗狠,或至忘身丧命,这是无赖之徒,不足为孝。又有一等,贪财好色,但知顾恋妻子,反把父母落后,这也不足为孝。又有一等,日常奉养,虽则有酒有肉,只当做应答故事,心上全无一毫恭敬之意,故譬诸犬马,皆能有养,这也不足为孝。所以子游回这一端孝字。又有一等,饮食尽能供奉,心上也知恭敬,或小有他事关心,便露出几分不和顺的颜色,这也不足为孝。子夏所以问这一端孝字。又有一等,贪恋权位,不顾父母,生不能养,死不能葬,如吴起母死不奔丧之类,这也不足为孝。还有一等,早年家计贫薄,菽水藜藿,犹或不周,虽欲厚养,力不从心。及至后来一旦富贵,食则珍羞罗列,衣则玉帛赢余,然而父母已丧,不能得享一丝一脔。所以说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在。故昔皋鱼有感,至于自刎。孝之一字,其道甚大,如何解说得尽。”

王原听见先生讲解孝字许多道理,心中体会一番,默然感悟,想道:“我今已一十四岁,吃饭也知饥饱,着衣也知寒暖。如何生身之父,尚未识面?母亲虽言因避役他方,也不曾说个详细。如今久不还家,未知是生是死,没个着落。我为子的于心何安?且我今读书,终日讲论着孝悌忠信。怎的一个父亲,却生不识其面,死不知其处,与那母死不奔丧的吴起何异?还读甚么书,讲甚么孝?那日记故事上,载汉时朱寿昌弃官寻母,誓不见母不复还,卒得其母而归。难道朱寿昌便寻得母,我王原却寻不得父。须向母亲问个明白,拼得穷遍天南地北,异域殊方,务要寻取回来,稍尽我为子的一点念头。”这了主意,也不与先生说知,急忙还家。张氏见他踉踉跄跄的归来,面带不乐之色,忙问道:“你为何这般光景,莫非与那个学生合气吗?”王原道:“儿子奉着母亲言语,怎敢与人争论。只为想着父亲久不还家,不知当时的实为甚缘故出去,特回来请问母亲,说个明白。”张氏道:“我的儿,向来因你年幼,不曾与你细说。你爹止为有这个祖遗几亩田地,报充里役,轮当经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因是受苦不过,蓦地孑身远避。彼时只道他暂去便归,那知竟成永别!”王原道:“既为田产当役,何不将田来卖了,却免受此分离之苦?”张氏道:“初然也不料这役如此烦难,况没了田产,如何过活。”王原道:“过活还是小事,天伦乃是大节。”张氏道:“总是命合当然,如今说也无用,只索繇他罢了,你且安心去读书。”王原说:“母亲怎说这话,天下没有无父的儿子。我又不是海上东方朔,空桑中大禹圣人,如何教我不知父亲生死下落。”张氏道:“这是你爹短见,全不商量,抛了我出去,却与你无干。”

王原道:“当年父亲撇下母亲,虽是短见,然自盘古开天,所重只得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我今蒙师长讲得这孝字明白,若我为子的不去寻亲,即是不孝,岂非天地间大罪人!儿意已决,明早别了母亲就行。”张氏笑道:“你到那里去,且慢言你没处去寻,就教当面遇见,你也认不出是生身老子。”王原道:“正要请问母亲,我爹还是怎生个模样?”张氏道:“你爹身材不长不短,紫黑面皮,微微里有几茎胡须。在颧骨上有痣,大如黑豆,有一寸长毫毛两三根。左手小指曲折如钩,不能伸直。这便是你爹的模样。但今出去许多年,海阔天空,知在何处,却要去寻,可不是做梦?”王原道:“既有此记认,便容易物色。不论天涯海角,到处寻去,必有个着落,寻不见誓不还家。”

张氏道:“好孝心,好志气。只是你既晓得有爹,可晓得有娘么?”王原道:“母亲十月怀胎之苦,三年乳哺之劳,以至今日,自顶及踵,无一非受之于母亲,如何不晓得有娘?”张氏道:“可又来。且莫说怀胎乳哺的劳苦,只你父亲出门时,你才周岁,我一则要支持门户,二来要照管你这冤家。虽然脱卸差役,还恐坐吃山空。为此不惜身命,日夜辛勤。那寒暑风霜,晏眠早起的苦楚,尝了千千万万,才挣得住这些薄产,与你爹争了个体面。你道容易就这般长大么?你生来虽没甚大疾病,那小灾晦却不时侵缠。做娘的常常戴着个愁帽儿,请医问卜,赛愿求神,不知费了多少钱钞,担了多少鬼胎。巴得到学中读书,这束脩尚是小事,又怕师长训责惊恐,同窗学生欺负,那一刻不挂在肝肠。你且想,做娘的如此担忧受苦,活孤孀守你到今。回头一看,连影子只得四人,好不凄惨。你却要弃我而去,只怕情理上也说不过。还有一句话,父母总是一般。我现在此,还你未曾孝养一日,反想去寻不识面的父亲。这些道理,尚不明白,还读甚么书,讲甚么孝?寻父两字,且须搁起,我自有主见在此。”

王原听娘说出许多苦楚,连忙跪下,眼中垂泪,说道:“儿子不孝,母亲责备得极是。但父母等于天地,有母无父,便是缺陷。若父亲一日不归,儿子心上一日不安,望母亲曲允则个。”张氏道:“罢,罢!龙生龙,凤生凤。有那不思家乞丐天涯的父亲,定然生这不顾母流落沟渠的儿子。你且起来,好歹待我与你娶妻圆婚。一则可完了我为母之事,二则我自有媳妇为伴。那时任凭你去,我也不来管你。”王原无可奈何,只得答应道:“谨依慈命,后日别当理会。”起身走入书房中,闷坐了一回。随手取过一本书来,面上标着“汉书”二字,揭开看时,却是汉高祖杀田横,三十里挽歌,五百人蹈海的故事,大叹一声,说:“为臣的死不忘君,为子的生不寻父,却不相反。”掩卷而起,双膝跪倒阶前,对天发誓道:“我王原若终身寻父不着,情愿刎颈而死,漂沉海洋,与田横五百人精魂杳杳冥冥,结为知己。”设誓已毕,走起来,把墨磨饱,握笔蘸饱,向壁上题诗一首,诗云:

生来不识有灵椿,四海何方寄此身。

只道有用堪度日,谁知无父反伤神。

生憎吴起坟前草,死爱田横海上魂。

寄语段家新妇语,齐眉举案暂相亲。

王原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儿童,何曾想到做亲。只为张氏有完婚之后,任凭出去的话,所以诗中两句结语如此。是时天色已暮,张氏点灯进来,与他读书。抬头看见壁上字迹淋漓,墨痕尚湿。即举灯照看。教儿子逐句念过,逐句解说。王原念到结尾两句,低声不语,满面通红。张氏道:“我养你的身,难道不识你的心。你只要新妇过门,与我作伴,方好去寻父,可是么?但年纪还未,且耐心等到十六岁,出幼成丁,那时与你完亲。便是出外,我也放心得下,如今且莫提起。”王原见母意如此,不敢再言,唯唯而已。心里想,这两年怎能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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