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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没过几日,太子宫迎来了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官

她来自二十四司,虽说只官至六品,却是一个相当大的大贵客。

因为这位女官为整个太子宫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皇帝陛下特意派她来为太子量身,因为接下来司衣司就要开始着手制作用于册封大典的皇太子冕服。

都开始做衣服了嘛,也就意味着……

玉佑樘为太子一事,已成定局。

这个消息也很快遍布后宫和朝堂,早朝前,谢太傅不急不缓往大殿走,一路上,耳畔皆是同僚们对于此事的议论。

往日可不是这种情形,以往上朝之前,官员们都会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扎堆,互相恭维着“哎,张大人今日胡须分外好看呐”“哪有哪有,明明是王大人您的更为飘逸卓绝唷”。

大梁朝男儿流行蓄须,谁胡须长得长、长得好便是美男子美髯公。

太傅大人并未入此潮流。

他五官原本就生得极为深刻,就算不蓄胡须,也丝毫不显娘气。

所以,每每太傅大人途径这些逢源之辈身侧的时候,这几人瞅见他,立马就噤了声

因为这世间,也有男子根本无需刻意蓄须,干净英朗的面孔也能甩他们二十条街不止。

今日的太傅大人,着装一如既往,一袭朱色常服,腰系上品玉带。

他身量极高,气质出众,独自穿行于众臣之间,犹鹤立鸡群。

太傅不急不缓走着,边看似旁若无人一般,过滤掉一路宫女抛来的媚眼,无视数位嫉妒他姿容的大臣的侧目……

耳朵却未放过任何一个关于玉佑樘的信息。

某侍郎:“太子殿下前几日还因犯了事被关禁闭,这才过了多久,就开始筹备大典了,果然身负陛下的厚宠啊。”

某员外郎:“可不是么,前日司衣司的女官可是特意去东宫为这小子丈量尺寸。听闻首辅大人得知此事,气得又咬碎了一颗新补的银牙。你没看他昨日早朝启奏,讲话时听着很是漏风么,哈哈哈哈哈。”

某尚书:“谁!?谁在背后乱讲我们首辅大人的坏人?”

某员外郎:“是我讲的,又怎样?反正你们也即将失势,如何,怕你们么,来咬我啊。”

某尚书扑上前去:“以为老子不敢咬么,嗷呜”

“谁敢咬我们员外?”

“不光咬你们员外,还咬你呢!”

嘭哃哐当,噼里啪啦,呼哧咔嚓,哎呦好痛

太傅大人面不改色,远离几步,极快地避开了这场群臣恶斗。

他方才在宫门前遇见了方首辅,这老人正立于一乘马车前,不动一下。

待那马车走了,依旧不动,只是平静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谢太傅走得极近,估计会被他瞧见,只好率先开口,淡淡打了声招呼。

方首辅瞥见他,似被吓了一跳般,眼光闪躲。

不过片刻,首辅又平息下来,朝着他抿嘴一笑,也回了句,谢大人早。

现在想来,很是可疑。

谢太傅踏入奉天殿,心中依旧纠结于首辅方才的奇怪反应。

今日国子监的早课为骑射课,每周一节。

这节课上,甲班的学生们均被要求换上戎服,背负弓箭,牵一匹小马,前往皇家园林之中的狩苑。

今日骑射课为自由狩猎,结束后,比较成果,评出最优。

抵达狩苑后,由负责授课的的林大夫为大家划分好各自的狩猎区域。

特殊人物特殊对待,玉佑樘贵为太子,被划分到最大的一块地方。

玉佑樘牵来的是一匹白马,流月初雪一般的色泽,不染纤尘。

此马由他命名“素月。”取自“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一诗。

而他今日的着装也与马匹分外相配,一件白绫戎袄,外头罩着雪貂氅衣,一身皎白如月。

林大夫一声令下,众人骑上马背。

秀雅的太子殿下一掀披风,翻身上马。

行云流水间,真是美不胜收,引人侧目呐。

“嗤,娘气。”一边也忍不住侧目的二皇子从牙缝间鄙夷道。

他一身绯红,身|下黑马鬃毛明亮,端的是鲜衣怒马,年少风流。

勒着缰绳的三皇子倒是一脸笑,望向玉佑樘和二皇子,高声道:“大哥,二哥,今日我们可要好好比比!”

玉佑樘回以浅笑。

二皇子扫他一眼,短促喊了声“驾!”便将黑马驱赶到最前头了,以行动表示自己对这个比赛的积极性。

玉佑樘与三皇子相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众人见三位老大都走了,赶紧也驾马而去,哒哒蹄声渐渐没入树林深处。

林大夫以手遮额,遥望一群青葱的策马少年消失在视界里,不禁捋着胡须沉思:不就去猎几只兔子,几只麻雀,至于搞这么隆重嘛……想当年老夫猎黑熊的时候,岂不是得骑一匹金马才配的上老夫的雄姿英发……

早朝间,太傅大人破天荒地有些心不在焉。

连昨夜没睡好的皇帝陛下都发现了。

正好有臣子上奏,皇帝便想试探一下,侧头参询他意见,果真,太傅不似往常一般很快回应,而是稍许一愣,才给出答案。

皇帝陛下微妙一笑,调侃他:“谢爱卿这般心不在焉,可是在思念心上人?”

不等谢诩回答,皇帝又径自道:“爱卿已过而立之年,也老大不小了,还不赶紧娶一位美娇娘过门?”

谢太傅微微垂首,谦卑答:“承蒙陛下厚爱,臣愿终己一生为陛下分忧,娶妻一事尚不考虑。”

“那可不好,”皇帝陛下扫了眼整个大殿,问道:“下头诸臣家中若有待字闺中且品性贤淑的女眷,可私下找朕做个媒,朕看不错的话,就将其许配给咱们风华无双的谢大人。”

他又将目光转回太傅身上,兴致颇高地问:“谢爱卿,你意下如何?”

太傅眼睫一垂,稳声回:“全凭陛下安排。”

调侃过了,也爽过了,皇帝不再将重点放在谢诩身上,继续倾听国事。

谢诩还在回忆着方才早朝前碰见方首辅的那一幕。

先前,他见过几次首辅的马车,今日马车却有些不同,方首辅有少许哮喘之症,平日车帘皆是尽量掀开,这次却遮得严实无比,生怕露出一丝一毫。

还有马车走后,他在近处同方首辅打招呼时,方首辅那一系列惊惧的表现……

思及此,谢诩悄悄抬眼,注视站在对面的方首辅,他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隔一会便朝着殿外看一眼。

外面到底有什么牵引着他?

他野心这样大,而朝中遍布太子之位已定的消息,皇子党倾衰在即,人人自危,他会怎样做?

人若不被逼至极处,便不会使出极端的手段。

现今这种情况,怕已是方首辅的极处了。

谢诩又将早上情景于脑中回放了一遍:

马车所行使的方向。

马车之中到底藏着什么。

……到底是何物?

“陛下!”

正在听一位大臣参奏的皇帝突然被一声叫喊打断。

这声正来自于谢诩。

皇帝看向他,问:“怎么了?”

谢太傅屈下身,跪向地面,边道:“陛下,臣有要事,急需回府一趟。”

皇帝促狭地笑了,表示理解:“哈哈,我就知晓爱卿心中藏着那么些事儿,好好,特允你早些下朝,去罢!”

“谢陛下恩准。”

谢诩匆忙起身,同对面方首辅对视一眼,而后快步走出奉天殿。

方首辅被他这眼一瞅,只觉得数道冰锥刺来,剐得浑身酸疼。

这边,玉佑樘拉紧缰绳,驱停素月,已经抵达自己的狩猎处。

他总觉得后头跟了个人,掉头一瞧,是沈宪。

他不是有自己的地盘么,怎么跟我过来了。

玉佑樘一手策马,一手朝向他挥挥手背,示意他不必跟着。

沈宪道:“殿下,下官得寸步不离,保护殿下的周全!”

玉佑樘默默汗,顺手折下身边一支细长的树枝,在地面划道:

皇家园林向来重兵把守,安全得很,睿冲啊,你还是赶紧去自己的地方狩猎罢,这骑射课也是算学年成绩的,若得分不够,恐怕无法顺利进入翰林。

言下之意,不要因小失大,耽误自己的狩猎时间,也耽误了大好前程。

沈宪颔首握拳:“不,家父告诫下官,一定要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守护殿下!”

真的不需要啊少年……

玉佑樘微窘,捏着树枝,无奈地来回在地面画圈,过来一会,他又想到一计,写道:睿冲啊,你在的话,我放不开手脚打猎,不若如此,你那头也离我这边不远,如果我遇着危险了,就大叫一声,你便冲过来救我,可好?这样也不会耽搁你的打猎成果。

“好的,下官定会时刻注意。”沈宪点点头,乖顺地策马走了。

玉佑樘晃悠着那根树枝,边望着沈宪背影,忍不住扶额,这厮果然老实憨厚一根筋,他难道忘记本宫是个哑巴压根不会讲话的事情了吗,更别提大叫了……OTZ

身后拖着的这块大肉总算走了,玉佑樘屏息凝神,扫视四面,总算瞧见一处草丛飒飒。

他忙从背后取下白羽弓箭,搭箭,瞄准那处,一手握把,一手拉弓。

草丛深处,动静戛止。

玉佑樘策马过去,用长枝拨开草叶,呃,是……一只田鼠。

他将田鼠可怜的小尸体挑起,小心放到挂于马侧的小篓里。

……这个指不定能算一点分数呢。

玉佑樘在这一带绕了一会,射到的不是田鼠,便是野鸡;不是青蛙,便是呆兔;颇有些垂头丧气。

他又往丛林深处去了一些。

虽说已是深秋,这里的抗寒树种依旧匆匆郁郁,遮天蔽日。

玉佑樘边走边寻找猎物,突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他忙勒紧缰绳,想将素月掉转回头,却不想这匹马忽然不听指示,似是碰见极为恐惧的事物一般,暴躁地嘶鸣扭动。

玉佑樘忙将缰绳攥得更紧,指甲都快掐进手心。

却不料这个动作似乎更加激怒了身下白马,马儿又是一阵大幅度地抬蹄摆动,险些把玉佑樘甩下马去。

玉佑樘本来就瘦弱,几次被它甩至空中,根本无法回头看,更无法控制住它。只好由勒马绳改为抱着马脖子,他拼劲全身力气抱紧那处,将马头一点点挪动掉转。

若无法正对,他根本不知道后面有什么。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就这么一点一点的,玉佑樘将马头掉转了半圈,他死死伏在马上,侧眼瞄了下后面……

玉佑樘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眼前一幕太可怕,太过触目惊心,几乎要把他吓晕。

一只老虎正死死咬着素月其中一只后蹄,并力道极大地往后撕扯。

被咬的地方已是血肉模糊,凸出半截白骨,嫣红的血水染透一大片草地。

玉佑樘脑中想不出别的,只有一个字,逃。

他一手继续抱着马颈,一手抽过马鞭,用力扬鞭,一下一下抽打在素月马肚边。

结果素月还是被一点点往后拖拽,无法向前一步,只能不停扭动马身,甩得玉佑樘胃里翻江倒海。

走啊,走啊,玉佑樘着急得眼里渗出泪水。

白马定是极其疼痛,狂躁地摆动身体,想将腿扯回,一下一下地带动着玉佑樘往前冲。

他一次一次被抛得悬空。

终于,马蹄被老虎硬生生扯下一块,极大的痛楚迫使素月扬起后蹄,直接把马背上的玉佑樘掀至半空,狠狠摔飞出去!

终于得到解脱,素月拖动着残肢,疯了一般狂奔离去。

从半空中坠落地面的玉佑樘,只觉得眼前一黑,缓和了一会,睁开眼想看看自己的马,除却地面一路滴曵残留的血水,哪里还有素月的影子。

他想支撑起身,却浑身使不上力。

忍者剧痛,稍稍动了下手臂,小小一动,几波痛楚就一下下席卷全身,他轻悠悠倒回地上,似散架的偶人一般。

“如果我遇着危险了,就大叫一声,你便冲过来救我,可好?”

他脑中想到这句话,不由张了张口,却又如触电一般,极快地抿了回去。

不能喊,他是个哑巴啊……他怎么能喊出来呢。

他头靠在地面,半黄的草叶将他视线遮盖得模模糊糊,透着点黄。

他注意到,草叶的尽头还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慢慢逼近……

他忙聚焦起视线,注意看。

是它……

它竟然还没有走,没去追那匹马……

玉佑樘不免苦笑。

这是一只饿虎。

瞳中饥寒迫切,不可能再去费力追逐,必定会舍近求远。

就算此刻屏息装死,它也一样能撕碎自己享受美味。

皇家园林不可能有野兽出没,必定是有人刻意将它放进来的。

还放在自己狩猎的区域了。

呵,玉佑樘心中自嘲一笑,这会他脑袋是清醒了,可惜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等死了?

玉佑樘忍痛摸了摸背后,却是空空。

连弓箭都丢了……

他绝望地阖上眼。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硕大的黑影彻底将自己罩住,属于野兽的猛烈鼻息喷薄在自己脸上。

这一瞬间,玉佑樘觉得这样也不错,今后他饶是当上太子,在宫中也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与现下比起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想起自己的娘亲,不知自己这番死了,会不会连累到她。

沈家,还有那几位少年,现在也是他的人了,可他们又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忠心耿耿地以为他就是大皇子。

真希望老虎能将他啃得干净些,最好只剩一堆骨架,这样旁人也许并不会发现他是女儿身,也不至于连累他们。

他又想起谢诩,这人还真是亏啊,教他这么多年,结果最后也未能达成让他当上太子的夙愿,还被一只野兽咬死了。

真心为他感到悲伤呐……

他又回忆起八年之前,在寺中那个闭目躺在床上的男孩,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之前从未见过,她看到他第一眼,就吓了一跳,这孩子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娘亲很平静地告诉她,这是你弟弟,已经死了。

她又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他面容那样安静温和,像是睡得很舒服。

弟弟啊,姐姐能为你做到此刻,也算仁尽意至了吧……

都八年了,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玉佑樘不再睁眼,而是扬起面庞,将白皙的颈子完全露出,来吧,虎兄,直接一口封喉,给个痛快。

突然,头顶一阵疾风划过,脑袋上方的湿热兽息戛然而止。

玉佑樘不由睁开眼,近在眼前的老虎眉心正中一枚羽箭,血水从小孔里汩汩往外冒。

一击毙命。

玉佑樘心想:虎兄啊,没想到你比我还要先走。

不过下一秒,他便瞅见老虎的身躯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朝着他栽下!

娘呀,本来就只余半条命,这被砸一下怕是……

还未等他考虑完毕,后头草丛飒响,一双长臂极快将他捞了起来。

这一捞,让玉佑樘更觉得头晕目眩,他被那人抱入怀中,脑袋就挨着他的胸腔,能明显听见那人微微喘息,心跳快似擂鼓。

玉佑樘分外想看看这及时来救他的人是谁,可惜眼前迷迷糊糊慢慢,他极力想聚起视线,却还是朦胧成一片。

但是这个场景这个味道他却意外熟悉,他想起来,有一回,他背书背不好被罚跪一天,结果饿晕了,半夜醒来的时候,碰巧见到一人来替他掖被子,可惜太累了,看那人也是模模糊糊,如同在梦里。

但他清晰地知道他是谁,梦境般的回忆和此刻的现实交叠,真真假假让人分不清,混沌间,玉佑樘如那时那样,极轻地唤道: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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