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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 杀人

江南山庄。

“当啷”一声兵刃坠地,胡笳十八拍中最后一人脸色惨白,退出场外,上玄和“胡笳五拍”的决斗已经结束,那五人联手齐上,不过百招,就已一一落败。上玄冷冷望着碎了一地的兵器,“啪”的一声一抖衣袖,傲然道:“还有什么人上来?一一奉陪!”

场内外一片沉默,容隐坐在椅上,淡淡看着上玄独立场中,看了一会儿,才道:“各位都是高手,看明白了吗?”

上玄一怔,什么看明白了?

场外众人仍是一片沉默,“啪”的一声振响,聿修振了下衣袖,大步自容隐背后走了出来。

“如此看来,我下一个对手,就是你了?”上玄眼见聿修缓步上前,仍是冷笑,“难道你便自负,能将我奈何?”

聿修淡淡的道:“我会尽力。”

上玄退了一步,扬手劈出一掌,喝道:“那你便尽力来吧!你我之间,今日尚是第一次交手呢!”

聿修举手应接,“啪”的一声双掌相接,竟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上玄这一掌并非“衮雪”,聿修接掌之时闪身而过,他虽是独臂,那掠身而过激起的疾风却让上玄气息为之一滞。聿修素来沉稳,往往以简单招式稳中取胜,很少以奇变出招,如今欺入身前,究竟想要如何?上玄一惊之下,一个转身,“霍”的脱下外衣,用力外振。聿修一声轻喝,“嚓”的一声脆响,袖风过处,上玄的外衣骤然出现千万裂痕,顿时千丝万缕,狼狈不堪。场外“咦”的一声,似乎对聿修的武功颇为惊异,此时上玄怒火大盛,大喝一声,“衮雪”扬手劈出,聿修闪身避开,轰然声响,江南山庄院中炸开一个三尺深浅的坑道,沙石土木飞扬,众人纷纷躲避。聿修微微一笑,手上招式突变简单平易,不再行险冒进,上玄却被撕破的外衣所纠缠,两人翻翻滚滚,很快拆了一百来招,上玄连劈数下“衮雪”,聿修都避了开去,但要击败上玄,也是渺无希望。正在此时,江南丰长长叹了口气,“各位看够了没有?我却是已经看够了。”

诸葛智满脸阴沉,胡笳十八拍剩余几人点了点头,容隐慢慢的道,“各位都是明眼人,上玄‘衮雪’未成,功力尚不能运用自如,虽然武功不弱,但要以同一招‘缠丝式’勒死十三人,也是绝无可能。他面对胡笳五友性命相博,也要六十八招过后才分胜败,自不可能一招之间,在未遇反抗的情形下,杀死十三人。”

“那也可能,是他使用了别的恶毒伎俩。”诸葛智冷冷的道。

“方才聿修撕裂他的衣裳,如果上玄精通‘缠丝式’,在聿修侵入他身前之时他便可以布条勒颈,一招之间,就可克敌制胜。”容隐淡淡的道,“但聿修都已将颈项送与他指掌之间,他却只知出掌,不知利用破衣制敌。赵上玄性情单纯,不善作伪,今日比武他是不是尽了全力,各位都是高手,自不必我说,他究竟是不是杀人凶手,想必我亦不必再说了。”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默然,来到此处的武林中人都是一方豪杰,自然看得出上玄并未作伪,以他的武功修为,要连杀胡笳十八拍那十三人也确是不够,若此事确凿,难道那真正的凶手,武功还要高过“衮雪”么?

“纵然那些人不是他所杀,那我老堡主、千卉坊满门,难道也都不是赵上玄所杀么?”白堡中有人冷笑,“只怕未必,大家都看见了,以赵上玄的武功,杀死千卉坊满门,只怕不是什么难事吧?”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哗然,容隐一掌拍下,“咯啦”一声,他手下那张木椅纸扎般碎裂,化为一堆木屑,竟而并未四散乱飞,就整整齐齐碎为那么不大不小的一堆。众人悚然一惊,皆尽变色,刹那静了下来,却见他一言未发,只淡淡“嘿”了一声。

“千卉坊之事,尚无旁证,究竟谁为凶手,还要查证。”聿修缓缓的道,“能杀千卉坊满门者,在座几位之中不下十人,不能为凶手铁证。”

“那就是说,你们认为赵上玄不是凶手了?哼哼,我早就听说,他和白发天眼有旧,本不相信鼎鼎大名的两位竟会护短,如今看来,嘿嘿,不过如此……”那白堡中人冷笑道,“枉费天下武林对两位如此敬重,千卉坊五十五英灵地下有知,想必心寒。”

聿修一双眼睛明亮平静的看着他,慢慢的道:“我并未如此说。”

那人本自冷笑,却被聿修一句话堵住了嘴,满面恼怒怨毒之色,却见聿修一双眼睛视线移了过去,明定的盯着上玄,淡淡的道:“你可信得过我?”

上玄道:“信得过如何,信不过又如何?”

“信得过,你束手就擒,待我和容隐查明真相,到时候,人只要有一人是你所杀,你抵命;人若不是你所杀,还你清白。”聿修慢慢的道。

“信不过呢?”上玄嘴角微撇。

聿修神色不变,淡淡的道:“我本就没想过你信不过我。”

“好大口气。”上玄冷笑,“我的确是信得过你。”

聿修眼睛也不眨一下,“嗯。”

“但要赵上玄束手就擒,是妄想。”上玄森然道,“我不愿!”

聿修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今日你若出去,便是失了与天下和解,查找真相的机会。”他言下之意众人都明白——如果上玄束手就擒,日后若再发生杀人之事,便与他无关,也可表示他对天下武林之诚意。

但上玄不愿。

“我本也没想过你能答应,”聿修半点也不惊讶,微微一叹,“你之一生,都在抵抗一些强加你身的……不幸,却倒似无论走的哪条路,都不得世人谅解……”

“我该感动么?好像你谅解了?”上玄冷笑,“谅解了就让路!”

聿修退了一步,斯斯文文的负手,竟然真的让开了路,上玄一怔,就在众人形形色色、或惊诧或愤恨或困惑的眼光中,大步走了出去。

“决,要喝茶吗?”前往江南山庄的途中,客栈之内,白南珠柔声问。

韦悲吟那当胸一掌实在厉害,容配天本想把白南珠快马加鞭带回江南山庄,但路上白南珠伤势发作,如果不停下休息养伤,只怕路上他便死了,带一个死人回江南山庄有什么用?她不得不停下,在秋风县一家客栈中住了下来。

“不用了,你关心你自己就好。”她支颔坐在窗下,白南珠斜坐床头,她眉头微蹙,心事重重的模样。

“咳咳……再过两天,就可上路了。”

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到了江南山庄,你也必是要死的,这么着急,莫非是想死在路上?”

“我只愿这一路永远走不到,但更不愿你发愁。”他幽幽的道。

“你只要不再杀人害人,我就不发愁了。”她随口说,随即也幽幽叹了口气,“你……至于其他,那是我欠你的,今生今世,若你被人千刀万剐,我便也被千刀万剐就是了。”

他微微一颤,她料他是想及了她被千刀万剐的情形,嘴角一勾,只见他脸色苍白,“不……不要。”

“你做的孽,既然是为了我,自然……我也有份抵罪。”她轻声道,“答应过你的事,一定做到,我说过会和红梅一样不得好死,那就是不得好死。”

“我……”他沉默了,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凝视了他很久,“南珠。”

“什么事?”他问。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她慢慢的道,“作孽的时候,杀人的时候,你怎样面对你自己的心?”

他似乎没有想过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想了很久,他回答,“我在黑暗之中……”

似乎答非所问,但她明白他答了什么,心头涌上丝丝苦涩,“那你在杀人的这几年,有做过好事吗?”

他低头不答,摆弄自己白皙如玉的十指。

“有,是不是?”她轻声道,“南珠,我一直想问你,你能为我从侠士变为恶魔,那能不能为我,再从恶魔变成侠士?”

他浑身一震,惊惶失措的抬起了头,眼中一片震惊。

“能不能?”她低声问。

他看着她的眼睛,突然问了一句,“难道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本是个侠士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这样问,是不是,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她回视着他的眼睛,慢慢的回答。

他凝视着她,过了好一阵子,忽而轻轻一笑。

就在此时,微风吹过,带来了少许沙沙的声音,容配天和白南珠相凝的视线都微微一震——他们都很清楚,这样的声音,代表着突变、和麻烦。

很快,那些声音穿过窗底,沙沙的往客栈更深处去,容配天突然“咦”了一声,白南珠微微一笑,“蛇阵!”这轻微的沙沙移动的声音和当日桃花林中“红珊瑚”移动的声音极像,这次蛇虽然没有那日桃林中多,但也是不少,自客栈外进来,很快爬过各家厢房门口,往庭院深处爬去,显然那庭院深处定有古怪。

两人相对沉默,此时此刻,不宜惹事,纵然庭院深处有什么古怪,他们也插不上手。

“老大,我看将里头的和尚全都毒死算了,他妈的那十几个和尚和他在里面蘑菇了五天,也不知道比试什么,我看也不用比了,再过几天,饿也都饿死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却是曾二矮,容配天和白南珠都是微微一怔,不知他们说的是谁。

另一个声音凉凉的道,“少林和尚倚仗人多势众,血口喷人自己说别人有罪就有罪,比皇帝老子还大,他们要抓人回去,没有抓到岂不是很没面子?少林寺面子比天都大,就算饿死,也不能半路罢休。”

又有一人道:“我看他们多半就在比试挨饿的功夫,到最后谁没死,谁就赢了。”

这驱蛇的三人,自是曾家三矮子兄弟,也不知道里面谁和少林和尚贸上了,居然如此关心。容配天暗自估算,五天之前开始比试,那就是在他们入住这客栈的前一天,庭院深处就有古怪了,他们在此休息四日,居然毫不知情。

白南珠唇齿微动,极轻极细的道:“少林十七僧。”

容配天皱起眉头,少林本有十八天魔僧名扬天下,五年前远赴苗疆一场战役中丧一人重伤一人,只剩十七人,不知何故少林寺始终未曾挑选新僧加入,直至如今,人称“少林十七僧”,仍旧名扬天下。凡有危害江湖人神共愤的魔头,此十七僧必将其擒回少林寺。多年以来,除逃入“秉烛寺”的数人以及苗疆那场大败之外,十七僧罕有败绩,如今在客栈中与人相持五天,到底是遇见了什么魔头?

庭院深处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容配天纵然不愿多事,也是有所好奇,凝神静听,却并未听见什么。过了一会儿,白南珠仍是极轻极细的道:“赵——上——玄——”

她全身一震,心里却没有觉得有多惊奇,当今之世,要说魔头,舍去“上玄”,有谁敢称“魔头”?虽然……虽然要说真正的魔头就在身边,但受伤憔悴,待己千依百顺,说不出的温柔体贴,尚有三分楚楚可怜,只怕十人之中,要有八人不信吧?

床上微微一动,白南珠慢慢从床上坐直了起来,穿鞋下床。她低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去看看,难道你不想去看看?”他穿好鞋子,脚步尚有些摇摇晃晃,却足下无声。容配天伸手扶住,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

客栈深处有一重庭院,叫做“春风”,里头四个房间,乃是客栈最好的房间。此时庭院大门紧闭,淡淡的灰尘之上留着些蛇虫爬过的痕迹,方才的蛇阵,果然真的进入里头的庭院中去了。

奇怪的是,这许多爬虫进了里面,里面也依然没有半点声息,仿佛里面是个空洞,无论什么东西进去了,都仍然是个空。容配天伸手推门,白南珠低声道:“且慢!”

“你听见什么了?”

“没什么,几位朋友在我们身后,请出来吧。”

“嘿嘿,白南珠耳力不错,居然听得出我兄弟人在身后,佩服佩服。”庭院外草丛中曾家三兄弟如老鼠般窜了出来,嘿嘿冷笑,“原来容姑娘也在,幸会幸会。”他们成日跟着上玄,但白南珠嫁祸杀人一事,上玄却从未对他们三人说过,容隐聿修虽然知情,但没有证据之前,也从未说过“白南珠才是真凶”云云,以至于曾家兄弟却不知道眼前这位脸色苍白,眉目如画的白衣公子,就是让满江湖惶恐之极的杀人狂魔。

“里面是怎么回事?”容配天压低声音问,“他……他人在里面?”

“我们在路上遇到少林寺十几个和尚,要抓他回少林寺‘六道轮回’,他和和尚们进了这个院子,里头轰隆一声,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五天没人出来。”曾家兄弟耸耸肩,“其他我兄弟一概不知,包括里面是死是活,统统都他妈的不知道!”

“是么……如此……”白南珠微微一笑,“容姑娘是上玄的……好朋友,你们陪她在此等候,我去看看。”他推开容配天扶持的手,“咳咳……”

“你受了伤?”曾一矮皱眉道,“受了伤还逞什么强?只是这道门古怪得很,我兄弟试用了八种方法,始终打不开,甚至刀砍在门上都被反震回来。你伤得不轻,还是不要逞英雄的好。”

“里面恐怕会有危险,不妨事的,我去去就来。”白南珠咳了一阵,摇摇晃晃走到门前,曾家兄弟大皱眉头,正在想象“扑通”一声这站也站不稳的“少侠”被门上的暗劲震倒在地,摔得鼻青脸肿,却见白南珠跃过墙头,进墙内去了,随后门内未再传出半点声音。曾一矮挥刀对着大门砍了一刀,只听“扑”的一声刀尚未砍到门上,就已反弹回来。要他像白南珠这样翻墙而过,他却不敢,几人面面相觑,只得等在门外。容配天怔怔的看着那道高墙,脸上的表情仍是奇怪得很,突然跃起,也待翻墙而过,骤地挥掌而出,“啪”的一声她被什么东西反震回来,竟然连墙头都过不去!

曾家兄弟和容配天相视骇然——这墙内究竟在做什么,竟然有如此强烈的劲道,让功力稍弱之人根本无法接近?

上玄在里面如何了?

白南珠抱伤而入,又如何了?

白南珠见过的场面,不可谓不大和不多,人世间善恶美丑,以至于恐怖、惊惧、战栗、疯狂、死亡等等场面他都一一见识过,但越墙而过,看见眼前这等场面,他还是颇感意外。

庭院之内,是一个巨大的土坑,土坑之边缘,一群蛇死在那里,一看便知是被内力将骨骼震得粉碎。那土坑之深,让白南珠微微一怔,往下一探。原来这春风庭院下是一个石砌地窖,地窖之中收藏硕大冰块,本为夏日取冰之用。上玄和少林十七僧在庭院中掌力相博,交掌之后劲力震塌地窖顶上泥土青石,十八人一起摔入地窖,随后冰块失却地窖保护,不住融化,几人渐渐陷入地底六七丈深处,地底积水不断增多,头顶上落下的泥土、砖块、巨石、以及身旁高叠的巨大冰块无不构成巨大威胁,一个不慎哪个落了下来,这十八人正在掌力相拼,冰块砸头便是头破血流、脑浆迸裂之灾。形式岌岌可危,十八人不约而同背靠地窖,另一掌掌力往身后地窖墙砖泥土中送去,抵住头顶下落的冰块巨石,却造成了难以罢休之势。随着冰块不断融化,积水已到了十八人胸口,而崩塌的地窖渐渐空起,被掌力震松的巨石又将崩塌。若是平时,巨石砸头这十几人自然不惧,虽然不见得毫发无伤,至少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此时真力早已折损了大半,行气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对手逼回,狂喷鲜血而亡,何况巨石当头砸下?以至于十八人苦苦相撑,竟而撑了五日,偶尔能以身边冰水解渴,却无法出声,身边巨石承受偌大真力,一旦哪个先支撑不住,必定块块碎裂,当头倾泻而下,因而虽然苦不堪言,十八人仍旧咬牙坚持,饶是这十几人都是当世一流高手,此时也已油尽灯枯,奄奄一息。

“啪”的一声轻响,少林十七僧中的“饿鬼僧”缓缓启目,只见有人自地窖崩塌之处跃下,踏足冰雪融水之上,脸露微笑,那张脸半红半白,白者白垩,红者胭脂,全然遮去了本来面目。此人踏足水上,随水轻轻晃动,在他这等高僧眼中看来,每一下晃动都暗合了水之韵律,以至于始终不沉,轻功、内力之佳,平生未见。

上玄一睁眼,骤然见一名红衣人当空跃下,此人红衣如纱,一张脸半红半白,正是数月之前他在桃林中遇见的“白红袂”,此人当日弹琴、筝、吹箫、笛等等乐器,手法妙绝,却不知武功之高,竟至于斯。

“五日相持,竟然仍是不胜不败之局,诸位的武功修为,委实令人震惊。”那红衣人“白红袂”微笑踏于冰水之上道,“只是再撑下去,只怕各位数十年的根基修为,全毁在这地窖之中,不如我数到三,大家一起罢手吧。”

罢手?五日之内,谁没有想过罢手?只是一旦罢手,头顶上的石头立刻砸将下来,各人早已筋疲力尽,要如何抵挡?耳听来人拍手数道:“一、二、三。”上玄当先收了掌力,少林十七僧亦一起收掌,果不其然,头顶轰然一声,砌墙的石块碎裂成鸡蛋大小的碎石,瀑布般奔涌而下,刹那尘土飞扬,不见事物。便在碎石倾泻而下,众人大骇之际,突地烟尘之中有强风掠起,碎石遇风偏移,噼里啪啦震天大响,那些碎石竟然都避开人身,一一跌入冰水之中。十七僧一个一个纵身而起,跃上地面,尘土飞扬之中,上玄只觉一只手臂抄到自己腰际,有人低声笑道:“好朋友,能和十七僧对峙五日,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他本要反抗,但委实已经筋疲力尽,被人一把带起,直掠上地面。

地窖之外,空气清新,花草繁茂,和地底截然不同,少林十七僧一一跃上地面,此时都盘膝而坐,运气调息,这五日相持,大伤功脉,只怕十七人中,有一半以上武功大损。上玄运一口气,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冷冷的看着将他救上的恩人,“白红袂?”

那把他救上的人一笑,突地挥手“啪”的一记打了他一个耳光,纵身离去。

上玄无缘无故被他扇了一记耳光,一阵错愕,手抚着脸,他也曾怀疑过“白红袂”和“白红梅”是否有关,或者根本就是同一人?但从聿修那里传来的消息,数年之间,江湖大地都有人称为一个半张脸红、半张脸白的红衣人所救,“白红袂”其人,并非伪装,而且行事作为大有侠风,和白南珠所乔装的痴情女子“白红梅”大不相同。

但这一位隐侠,为何要无缘无故给他一记耳光?

正在此时,春风庭院花廊路口走入一人,白衣如雪,脚步摇摇晃晃,正是白南珠。上玄不待气息调匀,一掌对他劈去,喝道:“白南珠!拿命来!”

白南珠尚未来得及闪避,上玄一掌劈出,随即一口黑血吐了出来,竟然一头栽倒,摔入白南珠怀中。

“咳咳……”白南珠似乎半点也不意外,双手一张,将上玄接在手中,苍白憔悴的脸上涌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古怪笑意,伸手把了把上玄的脉门。正在此时,庭院大门终于打开,曾家兄弟和容配天冲了进来,眼见庭院中土木崩坏,少林僧个个脸色蜡黄,只比死人多了口气,都是一呆,眼见白南珠抱着昏厥的上玄,容配天骤地站住,呆呆的看着他。

“哎呀,他可是死了?”曾一矮和曾二矮齐声问,曾三矮却道:“他打死了几个和尚?”

“他没事,”白南珠却对容配天展颜一笑,“可能‘桃花蝴蝶’终是发作了……咳咳……”他突然全身一软,抱着上玄骤然一晃。容配天抢上两步将两人一起扶住,白南珠脸上露出笑意,靠在她怀中,极轻极细的道:“他的内力根基很好,不像我……咳咳,如果不是这些和尚以车轮战术,即使中了‘桃花蝴蝶’也可能永远不会发作,不如将这些和尚统统杀了……”

“南珠!”她低声喝道,“大师傅们德高望重,你不可胡思乱想,你累了,把他给我,我们回房间休息。”

白南珠微微一颤,顺从的把上玄递到她手中,却见她扶住上玄,转身的时候,突然握住他的左手,拉着他一起走。

她可能……很害怕。

他轻轻咳嗽,低头跟着她走,不再提杀人的事。曾家兄弟面面相觑,一起跟上,虽然地上盘膝调息的和尚们“德高望重”,却是没有人过去寒暄两句,问候一声,竟而片刻间众人走得一干二净。

她真的很害怕,虽然……似乎看起来她很有主意,并且很镇定。

如果上玄不再醒来,就此死去,她该怎么办?如果上玄醒来,却依然对她漠不关心,她该怎么办?如果白南珠杀人,她该怎么办?如果白南珠真的不杀人……她……她又该怎么办?

认识赵上玄几乎二十年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生病的样子。这个男人自负、冲动、任性、娇纵,当然……也聪明,只是不如她大哥、不如聿修、或者也不如白南珠那般聪明,不如一些太会算计自己和别人的人那般聪明,总是相信一些表面的东西,总是被人骗,总是容易生气,总是容易被人冲动感情,容易为亲近的人拍案而起,而从不考虑自己会有什么后果。

现在上玄躺在她床榻上,白南珠方才躺过的那张床。上玄的脸色并不苍白,显出一种异样的桃红,自呼吸衣袖之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香,传说中毒越深、越久,那股香味越重,越容易引来食人蝴蝶。她一只手握住上玄的右手,另一只手握住白南珠的左手,“南珠。”

“啊!”白南珠一直看着她握着他的手,闻言如梦初醒,“对不起我忘了……决,没事的,别担心,我这就为他解毒。”

容配天放开握住他的手,在桌上拿了一个瓷杯。白南珠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手,她放开了他,他显然很失望,接过瓷杯,右手双指一并,犹如利剪互夹,黑色的毒血自指间不住流出,很快盛满一杯。曾家兄弟在窗外探头探脑,对门内三人奇异的行为议论纷纷,说个不停,此时见黑色毒血流出,三个人反而都住了嘴,表情极是惊骇诧异——这解毒之法他们也略知一二,白南珠竟已己身养毒,为上玄解毒,要解“桃花蝴蝶”之毒,非“雪玉碧桃”和“何氏蜜”不可,难道千卉坊血案和何氏灭门,都是……

“我想他宁愿死了,也不愿是你来救他。”容配天看着那些黑色毒血被白南珠慢慢喂入上玄口中,脸色苍白,幽幽的道,“但是我总希望他活着。”

“他不会死,只要有我在,他就不会死。”白南珠柔声道,“不怕。”

她脸色很苍白,并没有什么太多表情,那双幽幽的眼睛出奇的黑,不认识容配天的人看来或许认为这个女子有些冷漠,但白南珠看得出,那样的眼神,是出奇的迷茫、和无助。“南珠,你真的很狡猾,为我做的事,拒绝了,我会失去重要的东西;不拒绝,我一样会失去重要的东西。”她顿了一顿,“明明知道这些事或者都是你布下的局,明明知道你很可怕,却让人不能恨你。”

白南珠微笑了,笑得犹如一朵洁白的小花开在血泊之上,“什么局?”

“说不定鬼王母便是你暗中指挥,派遣去密县杀人的,说不定你一早算好他可能伤在‘桃花蝴蝶’之下,今日救人之事,都是你早就计算好的。”她麻木的道,“说不定你除了嫁祸他逼他回到我身边之外,还加上施以救命恩惠,如此恩威并施,他才能听你的话。”

“哦?”他柔声道,“或许真的是。”

她继续喃喃的道,“所以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所以杀人也好,养毒也好,都是你的阴……阴谋。”

“嗯,不错,一切确是安排好的,除了希望他回到你身边之外,还希望可以控制他。”白南珠继续柔声道。

她眼圈突然一红,颤声道:“你控制他做什么?你还想要做什么?”

白南珠闻言一怔,却似容配天这一句话问倒了他,“我想要……我想要……”他接下去道:“独霸江湖,所以需要一名武功高强的帮手。”顿了一顿,他又道:“我想要你快乐。”

“你自己武功天下第一,要上玄做什么?他不如你聪明,他不如你能干,你控制他有什么用……”她骤然激动起来,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胸口起伏,“你做不到的事,他更做不到……不不不,你就是为了独霸江湖、就是为了独霸江湖……”她满眶泪水的喃喃的道,“我不管你为什么要控制他,总之如你这样的恶人,必定要独霸江湖,绝……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我。”

白南珠轻轻一笑,没有回答。窗外曾家兄弟竖起了耳朵在听,听到此处面面相觑,都是神情古怪,眼神诡秘。

容配天闭上眼睛,紧紧握着上玄的手,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心在某个地方静静的崩塌了,那些碎片都掉进了不可知的地方,掉下去之后,一直没有落地,就如消失了一样。

“老大——”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曾三矮突然说,曾一矮低声喝道:“闭嘴!”

容配天的床榻上,上玄的唇边突然溢出了一丝黑血,那黑血的颜色和白南珠指上流出的一模一样,更多黑血涌了出来,一股异常浓郁的花香散发出来,片刻之间,春季的蚊蝇蝴蝶纷纷自窗外飞入,绕着上玄打转。

她吃了一惊,挥袖驱赶那些蚊蝇,白南珠五指一张,“啪啪”几声微响,那些蚊蝇突然坠地,全悉死去。她低声问道:“怎么……”白南珠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讶之色,点住上玄胸口几处穴道,“他——”她情不自禁,脱口问道:“怎样?”

“他将我喂入他腹中的毒血逼了出来,”白南珠喃喃的道,“只是触动毒伤,导致脏腑出血。看来他虽然力竭,神智并未完全昏迷,真是死也不愿被我所救……”

“当然。”她半点也不意外。

“赵上玄,你听着,我比你强,所以在我面前,就算你要死,也是死不了的……”白南珠突然极柔和的轻声道,“我要你吞下多少人命换来的解药,你就得吞下多少人命换来的解药,我要你承受多大的罪孽,你就得承受多大的罪孽。”微微一顿,他柔声道,“因为你对不起配天。”

她沉默,或许几天前她听到这样的话是会惊讶愕然的,但此时她已有些了解白南珠,他是这样的人,此时此刻,没有丝毫掩饰。

上玄或许是当真听见了白南珠的言语,突然一颤,口中吐出了一大口黑血。白南珠“啪”的一掌搭在他肩头,方才自行剪破的手指悬在上玄唇上,一滴浓郁的毒血“嗒”的一声跌落在上玄唇上。只见二人头顶白气氤氲,汗水凝结于眉际发稍,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白南珠指上的毒血自上玄唇角不住滑下,浸湿了大片床榻,上玄方才微微张开了一丝唇线,让毒血自口中流入。

显然白南珠全力施为,上玄力不如人,为白南珠内力所制,被迫饮下毒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也不知她看的是上玄,还是白南珠,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缓缓眨了眨眼睛,近乎荒谬的,她没有被白南珠感动,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仿佛毫不相干的事——原来他其实并没有受伤。

白南珠没有受伤。

被韦悲吟当胸击了一掌,但他没有受伤!他若是真的伤了,不可能做到眼前这种地步,以自身功力,控制他人身体,尤其是像上玄这样与他功力相差不多的高手——一路上的病态虚弱,跌跌撞撞,数度吐血,全部都是……骗人的。她又被他很彻底的骗了,他貌似柔顺,但其实从不打算真的跟她回江南山庄,而只是想骗她躲在这客栈里,骗她……照顾他。如果不是上玄和那少林十七僧碰巧也住在这里,说不定他们还要在这里“缠绵”数日——她目光定定的看着白南珠,看着他身上的血大半都流到了床上,看上玄极其痛苦和不甘的喝下解药,再看他发稍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滚落到衣裳,看他有些踌躇满志的望着上玄轻轻一笑。“南珠,”她低声道,“你果然是天下无敌。”

白南珠突然回过了头,笑得已有些小心,“决?”

“没什么,我只是说,你果然是天下无敌。”她低声道,语气像一抹幽魂,“我很感激你救了他。”

“不,你在想什么?”他转了语气,低声问。

“我在想,虽然你很爱我,但到底你说的哪句话才是真话,哪句话是假话?”她幽幽的道,“还有,我眼前看到的这个白南珠,从前相识的那个白南珠,温柔痴情的红衣少女,丰姿潇洒的白衣剑客,为我负伤的杀人狂魔,狂妄自负的救命恩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一直是我,从来没有变过……”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骗我?”她打断他的话,“你……像个怪物……”

他微微一震,脸色本就苍白,突然变得更加没有血色,犹如一块细腻光洁的白玉,因为白得太完美而显得分外诡异,“以后不要说这句话。”

“你——这——”床上有人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该被满门抄斩五马分尸弃市丢到午门外去喂狗的混蛋!咳咳……我一定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一定要……咳咳……”上玄自咽喉深处呛出微些血丝,猛然坐了起来,向白南珠扑来,骤然掐住他的脖子,“你这个疯子!他妈的你是个疯子!我和配天怎么样……不关你的事,莫名其妙杀人……咳咳……放火……嫁祸……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你以为在为她好?你想害死我?还是在想一些其他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管,她虽然个性不好脾气很差,但她是个好人,你做这些乱七八糟杀人放火的事,她会难受,她会觉得有罪!”手指上用力掐下,他怒吼道,“你既然派遣鬼王母来暗算我,又怎么杀死千卉坊和何氏一家养毒来救我?你根本就是个疯子!根本是杀人成性,不杀人你就受不了,把别人的身家性命当儿戏,还把别人死活也当儿戏!你以为我赵上玄是什么人,是可以任你欺凌侮辱,随意操纵的么?告诉你!”他突然松开双手,倒退两步,冷冷的看着白南珠,“我已通报开封府和刑部,朝廷告示即日可下,普天之下衙门捕头、禁军、屯兵全都以你白南珠为头号凶犯。你于子午年八月十七生于苏县,生父白沙鸥,生母卫氏,皆死于你八岁那年,你练有‘往生谱’,如今你二十有四,再过四个月,就是你二十五大限!今年八月,普天之下,无论是谁都是你的敌人!”数日不见,竟然白南珠的一切,上玄都已查得清清楚楚,了如指掌。这番话说出来,白南珠也是一怔,有些意外。

容配天蓦然一震,“你——你回京城去了吗?难道你……”

“嘿嘿!不收拾了这个疯子,不把他从你身边带走,我怎能放心?他分明是个见人就杀残忍恶毒不可理喻莫名其妙的疯子!你以为我奈何不了他?谁都以为我奈何不了他?”上玄骤然吼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刮!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我要将他弃市!要他被陵迟、枭首、腰斩!你以为我做不到吗?做不到吗?哈哈哈哈……”

“你——你——居然真的回去,做了‘乐王’?”她低声问道,“为了杀白南珠?”

上玄猛地转过头去,“他该死!”

“他当然该死,他该死一千次一万次,但是他的确是……救了你。”她道,“你为了杀一个人,可以放弃你曾有的赵家的尊严和仇恨,忘记你曾经坚持的东西,回到京城去?上玄,你才真的疯了。”

上玄骤然回身,“谁说我回去当王爷?通报开封府和刑部有杀人狂魔白南珠的,是杨桂华,不是我。”

她一怔,“但你……”

“我要他死。”上玄似乎隐约皱了下眉头,“我绝不容他在你身边!你是我的人!”

“咳咳……”白南珠方才任他掐住脖子,此时颈项上多出一圈深紫色的掐痕,在白皙光洁的肌肤上赫然显眼,却见他咳嗽之后笑道,“你若真能杀人,方才只要再加一把力,我就已经死了……赵上玄,之所以我比你强,是因为你有极限、顾虑、原则、人情,而我……什么都没有。”上玄尚未回答,白南珠仰起头微笑,“放开我的时候想起我救了你是么?你啊你,你如果有三分心狠,说不定真是个劲敌,可惜你不但讲道理,而且重恩情。”

“我平生从不亲手杀人。”上玄冷冷的道,“但说不定哪一日当真会亲手杀了你。”

“我救你的命,耗费了八成功力,今日你若要杀我,一点不难。”白南珠微笑道,“何必等到他日。”

“你当我不敢么?”上玄森然道。

“敢不敢,白南珠引颈以待。”白南珠居然真的伸长脖子,等着上玄再度来掐,那细长白皙的颈项,就如风雨中雪白的丁香花柄,单薄而清秀。

上玄一伸手,疾快的再次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握紧。白南珠眼角飘向容配天,脸上含笑,柔声道,“你要我死,我就去死——”

此言一出,上玄和容配天同时全身一震,上玄突地把他整个扔了出去,“彭”的一声大响摔在床上,容配天抢了出来,拦在床前,张开双臂,“你……你……暂且……不要杀他。”

骤闻此言,白南珠眼神一亮,上玄怒道,“你……你……难道你——”

“我……我……”她轻声道,顿了一顿,才又道,“你在这里杀了他,死无对证,天下永远不知白南珠方是这一连串灭门惨案的真正凶手,照样会有许多人追杀你、找你报仇,既然他今日功力大损,不如你我将他带回江南山庄,交给我哥处置。”

“这种理由……是为了救他的命,还是为了救我的命?”上玄冷冷的问。

她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道:“都有。”

白南珠的眼睛更亮,上玄的脸色更苍白,“嘿嘿,既然是你说的,你说不杀,我便不杀。”他居然学了白南珠方才那话,将脸转过一边,不再看她。

房中顿时寂静如死,容配天僵直的站在两个男人中间,这两个人一个是当今皇上封为“乐王”的皇亲国戚,另一个是举手可以杀人千百的疯狂恶魔,她若是有一句话说错了,或许……便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僵直了好一会儿,她慢慢的道,“你是不是怀疑,我和他不清不白,怀疑我对他……如何如何?”

上玄冷哼一声,“你其实不想他死,不是吗?你对他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只是你不要忘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在江南山庄,上玄辱她和白南珠不清不白之时,她愤怒得不能自已,但此时他说出更加恶毒更加伤人的话,她却不觉得委屈。容配天脸色苍白的看着房间的屋梁,或者在几年陪伴之中,在这一路之上,那个人费尽苦心一骗再骗,她确是有些糊涂,有些……心软了。缓缓将视线从屋梁上移下,移到上玄身上,她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很熟悉,她曾看了许多年,曾为这个人付出许多,但……从未得到温柔的对待,未曾感受过他心中的真情。虽然上玄或许是真的爱她的,她却费尽心思也无法将那份爱从他心中掏出,怎么也触摸不到,除了那些“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那些控制欲强烈的言语,那些理所当然和那些自以为是之外,他真的不懂,要如何去爱一个女人。

她是真的爱上玄的,只是相比白南珠对她用情如此之深,愿意为她做到如此地步,更有一种深深刺入心中的委屈,和无能为力。“玄……”她望了他的背影很久,幽幽的叹了口气,“我毕竟是你的妻子,是容隐的妹子,无论如何,你该相信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上玄蓦然回身,他从未想到听到的是配天这样的回答,她很少叹气,他认识的容配天从不叹气,“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对他——难道你真的对他——”

“他纵然有一千种一万种该死的理由,但他对我,比你对我好过千万倍。”她终于淡淡的道,“我纵然不能感恩,也该感激,不是么?”她略略瞟了上玄一眼,“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上玄张了张嘴,刹那间竟无话可说,一股强烈到极点的愤怒涌上心头,想也未想,一句话冲口而出,“那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霎时间两人都是全身一震,脸色大变,相互凝视,突然醒悟到——这么多年的相互埋怨和不满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彼此个性强硬,一样从小娇生惯养,一样倔强自负,以至于不知该如何对彼此付出感情,不知该为对方做些什么,时日一久,不满足渐渐变为了怨恨,当初相爱的心情,在时间中化为了灰烬,成为了折磨彼此的死灵。

白南珠躺在床上,看着这两个人相互瞪视,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眼底却泛起一丝温柔,轻轻咳嗽了一声,“咳咳……我和决……不,我和配天,当真是清白的,你不可不信。”他咳出一口黑色毒血来,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如玉,又道,“她虽然娶了我,但她总是在想你……想你什么时候会找到她,想你会不会时时刻刻记着她,想到你或者早已将她忘了,在别处过得很开心,她就痛苦得很,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那天是她自己要离我而去,她既然要走我留也留不住,多说无益,何必多说?”上玄冷冷的道,“既然她的心不在我这里,我找她回来也没用,我乃堂堂赵氏宗亲,绝不受他人之辱!”

“你真是不解风情呆头呆脑的傻瓜一个,”白南珠轻声道,“咳咳……你怎知她的心不在你那里?你问过她吗?拉住过她吗?你告诉过她你在乎她、很在乎她吗?你有让她知道你之所以非要杀我,你之所以愿意利用官府之力,都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在她身边吗?”

上玄一怔,容配天怔怔的看着上玄,上玄却呆呆的看着白南珠,却见他幽幽一叹,幽怨到了十分,“你们……你们彼此相爱,我……我……”突然一颗眼泪掉了下来,他哭泣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先兆,突然之间就掉泪了,然后含泪一笑,“赵上玄,日后你陪在她身边,不要离开她,对她温柔些,我就昭告天下,说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好么?”

“哼!我为何定要听你的话?”上玄心里一片混乱,白南珠是可恶之极,但从他口中说出一些话来,却也有些不是那么讨厌。

“你不听话也可以,”白南珠的语调轻幽幽的,似乎半点不着力,“虽然我今日功力大损,但就凭你们,只怕还拦不住我。”他突地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轻飘飘上了屋梁,白衣染黑血在梁上飘荡,“我就杀更多的人嫁祸给你,你离开她一天,我杀十个人,你离开她十天,我杀一百个人,白南珠说话算话,从不打折。”

“南珠!你答应过我不再杀人!”容配天道,“不要这样,你不过是练了‘往生谱’改变了性情,你本不是这样的人,快点下来,我们……我们一起商量办法,不要再杀人了!”

“他不肯爱你,我就杀人,”白南珠柔声道,“他若答应陪你一生,我自然不再杀人,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容配天仰头看着他在梁上,一贯冷漠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变化,变得凄凉,“你这不是待我好,你在害我……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自练了‘往生’以后,除了杀人,我什么也不会。”白南珠道,“对不起。”

“你下来吧。”上玄双手握拳,他本来心头一片混乱,此时越发犹如乱麻,一阵隐约的眩晕掠过脑际,他没有多想,极其不耐的道,“我本就会一直陪在她身边,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不必你威逼利诱胡说八道,我自然不会离开她。”

“真的?”屋梁上的人幽幽的问,随后叹了口气,“那就好啦。”他又轻飘飘的自梁上跃了下来,“那么启程吧,我们回江南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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