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脸司机和络腮胡把石老大丢在一个稀稀拉拉的村子旁，卡车摇摇晃晃驶向后草地。北风嗖嗖地卷过来，一阵阵割着石老大的脸。天地灰蒙蒙一片，若不是站在村子旁边，石老大根本辨不清方向。石老大舒了口气，这地方与营盘镇是两个世界。
石老大站了一会儿，向离他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屋外有一垛高高的羊砖和牛粪，粪堆旁是一个木栅栏，想来这户人家定有一大群牛羊。石老大接近木栅栏时，一条牛犊似的黑狗狂吠着窜出来。石老大抽口冷气，弯腰捡防身物。谁知黑狗毫不畏惧，径直扑过来，石老大和黑狗滚在一处。单薄的石老大根本不是黑狗的对手，几招之后便钻到了黑狗身底。亏得有人吆喝，黑狗才松开石老大。
石老大坐起来。他的衣服被撕破，脖子火辣辣地疼。他摸了摸，有血。石老大龇龇牙，眼睛却猛地一亮。
他面前站着一个女人。尽管女人穿着很厚的衣服，却难以掩盖她身条的优美。女人算不上好看，但那双眼睛却活蹦乱跳地显示着她的活力。这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让石老大心荡神摇。石老大没想到事隔多年，他还能在别人脸上看到这双眼睛。
挺大个人怎么连条狗也斗不过？女人声音清脆，语调里带着揶揄和快活。
石老大说，人怎么能斗过狗？
女人瞅瞅石老大单薄的身架子，说，也难怪。
石老大突然问，你家里雇不雇羊倌？
女人反问，想揽活？
石老大点点头。
女人说，进来吧。
石老大没料这么容易就揽上了活。女人告诉石老大，她家的羊倌这几天正好到期，他如果愿意干，必须和她签一年合同。石老大忙说，别说一年，三年也行啊。
女人问石老大要多少工钱，石老大说，随便。
女人说，你说个数，咱们中和一下，双方都满意嘛。
石老大说，你给多少都行。
女人犯疑了，你不在乎工钱？
石老大说，我有口饭吃就行。
女人说，你不是从监狱逃出来的吧？
石老大说，我看我像？
女人说，难说啊，又不由笑起来。
石老大松口气，女人已显示了她的态度。这是一个精明而直爽的女人，她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叫马华。
打小，石川就常叫石老大头疼。
石川出生时，石老大正在台上唱戏。石老大女人是他的师姐。师姐一直当着石老大半个师傅，一来二去，两人有了意思。他们是个草台班子，风里雨里地滚，半夜三更走台口更是家常便饭。台上喜怒哀乐，起起落落，台下的日子却单调而辛苦。石老大和师姐有了意思后，就偷偷地找乐子，谁知一不小心把师姐肚子弄大了。石老大把她送回镇子，自己依然跟着班子走村串镇。石老大的亲戚从镇上赶来找他，他正唱那出《走西口》。石老大沉浸在戏中，完全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叫太春的人，唱得柔肠寸断，哭得细泪长流。突然被亲戚打断，很是恼火。亲戚却心急火燎地说，你老婆生孩子，你还唱哪门子戏。台下一阵哄笑。石老大并没有急着赶回去，虽说是草台班子，声誉还是很重要的。石老大把亲戚打发走，硬着头皮把《走西口》唱完。戏唱砸了，此后石老大一唱这出戏腿就抖，嗓音也破锣一样。到后来，石老大就是听见这三个字也要心慌一阵。没料多年之后，他竟是为了逃离石川而“走西口”。
石老大赶回家，天已大亮，女人是难产，万幸的是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看着猫一样蜷缩在炕角的孩子，石老大心里没一点儿喜悦，似乎还没做好当父亲的心理准备。女人缓缓睁开眼，眼角含着两滴泪。石老大心上掠过一丝愧疚，却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握住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冰凉。敏感的女人缓缓地抽出手。有了孩子，石老大和女人反而有了隔阂。
三天后，石老大第一次抱石川。石川在母亲怀里温温顺顺，一到石老大怀里就哇哇大哭。石老大第二次抱他，石川不仅大哭，而且拉了他一手屎。女人接过孩子，不咸不淡地说，他和你没瘾。
十天后，石老大回到戏班子，依然风里来雨里去。女人生了孩子，戏瘾渐淡，她几次让石老大退出戏班子，和她过安稳日子，石老大都没答应。石川十三岁那年，石老大所在的草台班子解散了，石老大回到镇上。那是石老大最黯淡的一段日子，女人对他很冷淡，石川则完全把他当作外人，一直拒绝叫爹。石老大整日无所事事，勾着头在镇上走来走去，他头上曾有的那点儿光环消逝得无影无踪，没有谁瞧得起他。若不是结识了铁匠女人，石老大极有可能自杀。铁匠女人相貌平平，可性格开朗，她那双鱼一样活蹦乱跳的眼睛尤其令石老大着迷。石老大第一次去她家借东西，她竟然顽皮地说，你唱一段小曲，我就借给你。石老大受她感染，唱了一段。铁匠女人动情地说，唱得真好，要是天天听你唱就好了。石老大戏谑，你愿意听，我天天唱给你听。铁匠女人问，你敢？石老大说，有啥不敢的？。
石老大和铁匠女人的事终于传到女人耳里。女人先是在家里和石老大跳，后见无济于事，索性撕破脸在大街上闹。石老大和铁匠女人本是偷偷摸摸的，女人这一搅，他反而无所顾忌了。女人用尽心思，采取了各种她能想到的措施，但终是没能阻止石老大。石老大公开和铁匠女人来往了，很是风光了一阵。
一个午后，石老大给铁匠女人唱了段小戏，两人就上了床。石老大问铁匠女人插门没有，铁匠女人说插了。不知什么时候，石川站在了两人跟前。石老大觉得铁匠女人的目光充满惊愕，一回头，石川猛将一柄刀搁在自己脖子上，说，你再找这个婆娘，我就抹脖子。石老大连忙喝叫，快放下！石川问，你跟我回去！石老大问，谁教你的？石老大认为是女人教的，吓唬几句石川就会把刀放下。石川轻轻一划，脖子上显出血印，他逼问石老大，你回不回？石老大的目光一点点地软下去。
这是石川第一次击败石老大。
石老大再没去找铁匠女人。当时，镇上刚成立文化站，因为缺少这方面的人才，把石老大雇了去。石老大成了营盘镇文化站第一名临时工。有了工作，石老大安分了，和女人的关系渐渐改善。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女人就一病归西。女人死后，石老大甚为愧疚，尤其和石川对视时。石老大把愧疚化作对石川的关爱，尽着一个父亲最大的职责。
石川初中毕业，石老大在镇里给他找了一份工作，当清洁工。
那时石老大已在镇文化站站稳了脚。石老大头脑灵活，干活不怕苦，上上下下没有说他坏话的。唯一让石老大抬不起头的是他曾经有过的生活作风问题。正有的时候石老大没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脸红。领导说，若不是石老大有过那种事，早就转成合同工了。为把过去的污点抹掉，为转成合同工，石老大拼命工作。
石老大的埋头苦干终于感动了领导，领导答应让石老大转成合同工。石老大的表都填好了，石川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事。石川把供销社主任的女儿强奸了。
石老大怎么也不敢相信，直到见了戴着手铐的石川。
石老大质问，你怎么这样？
石川甩甩头，我就想这样。
看着石川无所顾忌的脸，石老大痛心至极，再无话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