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大终于窥见了马华的秘密。
那天捂了场雪，石老大没出坡，他清扫了羊圈，给羊添了饲草，回屋躺下。石老大最怕没事干，没事干的日子寂寞难熬。石老大躺了一会儿，独自走进荒野。天地茫茫，石老大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蓦然回首，依然是茫茫一片。石老大知道鲁小红跟来了，顿感沮丧。石老大心说你追啥，我跑不了，这大冷天，咱还是回屋吧。
石老大在院门口和一个面色凶悍的男人相遇。男人戴一顶黑毡礼帽，皮衣皮裤，扎一根极其鲜艳的领带。石老大刚把目光甩过去，男人就问，你找谁？男人的声音里满是霸道。石老大反问，你找谁？那条黑狗跑出来，在男人腿上乱蹭。男人显然是马华家的常客。石老大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男人拍拍黑狗的头，说，我是谁，你去问她。
这是我新雇的石羊倌。马华突然闪出来。
男人唔了一声。
马华又向石老大介绍，这是村长，不过人家都叫他杨大撇。
村长豪爽地笑笑，将手搭在马华肩上。马华闪开，笑着跑进屋。
石老大一眼看出两人的端倪。他冷冷一笑，进了西屋，抓下帽子，狠狠摔在小炕上。
马华果然有相好。
马华竟然有相好。
石老大气愤不平，难怪男人让他监视马华。男人回来，一定要如实告诉他。过了一会儿，马华喊石老大过去喝酒。石老大冷言谢绝。马华连着过来好几次，后来马华说，村长又不吃人，你怕啥？马华说到这份儿上，石老大只好站起来。
泥炉上炖了一砂锅羊肉。村长坐在炕上，悠悠然地伸着长腿。石老大进去，村长只欠了欠屁股。村长面前放了一壶酒，一盘肉干。村长支使马华拿这拿那，完全是主人的派头。石老大突然意识到，自己生气不是出于对男主人的负责，而是对村长的嫉妒。
石老大坐在村长对面，和村长对饮。村长喝酒很猛，谈锋也健，草地上的事情经他的舌头一卷，像一部武侠小说，令人着迷。马华笑吟吟地看着村长，那目光含着石老大从未见过的温柔和钦佩。
那一夜，村长没走。
石川成为营盘镇首富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
在人们的印象中，石川游手好闲，没有固定职业，今日贩手表，明日贩服装，全是零碎活。人们问石老大，石老大摇头，称自己不关心石川的事。其实，石老大对石川挣钱的渠道太清楚了，他不敢说，也羞于说。
石川挣钱，一是春天收羊毛，二是秋天收粮。粮食和羊毛都没有放开，个人收购属违法行为。但石川就敢钻这个空子。石川昼伏夜出，和稽查的人来回打游击。石川先是瞒着石老大，后来弄不过来，让石老大帮忙。石老大害怕，劝阻石川。石川说，不挣几个钱，我和秀枝喝西北风去？秀枝是石川刚过门的媳妇。石川说赚几个钱，保证洗手不干。石老大想想也是，石川只有赚了钱才会罢手。没料让石老大更为害怕的事还在后头。石川卖粮，一直是粮库主任直接负责。别人卖粮，都要验粮，以等论价。粮库主任从不验石川的粮，却一直一等价。一次往仓里倒粮，石老大用手电筒照了一下，结果大吃一惊。石川收来的粮食，约一半是沙粒。石老大想肯定是石川夜里收粮让人骗了，急急忙忙去找石川。石川低声道，你只管干活，别的事少管。石川的声音里全是金属味，像从钢管里发出来的。石老大稍一琢磨，但明白了这鬼是石川搞的，从此再也不帮石川干活了。
多年以后，石老大才为隐瞒石川的事而后悔。如果当时告发石川，就算石川再坐几年牢，后来的事也不会发生了。可当时石老大想石川已经坐过一次牢，刚娶了媳妇，再把他送进去，石老大实在是于心不忍。石老大心存侥幸，等待石川自己罢手，没料石川的欲望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石老大想阻止，已是回天无力了。
那时，石老大只是劝说。石川的耳朵根子硬得像铁板，石老大说什么，他只一句话，有了钱我就不干了。
秋末的一天，石老大去石川家看秀枝。听说秀枝病了，石川依然在外面疯跑。石老大挺生石川的气，真是钻钱罐里了。
石老大在门口咳嗽两声，推门进去。没曾想大白天的，粮库主任和秀枝正在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石老大眼睛一黑，险些摔倒。他骂声娘，连忙退出。
石老大站在门口，大骂粮库主任。
粮库主任道，老石，这是我和石川的事，你是不是一边凉快去？
石老大骂，放屁。
粮库主任笑道，你别生气，伤子身子可不好。
粮库主任的恬不知耻，很让石老大犯疑。他找到石川，照直说了。哪料石川平静如水，咬牙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石川的目光绿油油的，那是狼才有的目光。石老大再没脑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石川为了挣钱，已是不择手段。
石老大看穿了石川卖粮的把戏，猜想他贩卖羊毛也肯定有鬼。石老大为了证实，悄悄跟踪了几次，结果发现，石川收来羊毛后先往羊毛上撒水，再往里搀沙子。公家收购站点儿都有洗毛池，石川搀满沙土的羊毛送交收购站后，收购人员一过秤，便把羊毛扔进洗毛池，眼皮子眨都不眨。很明显，石川和收购人员串通一气坑害公家。石老大迷惑不解的是，这种明目张胆的做假行为，竟然没人查，没人管。
石川就这么捣腾了整整三年，风声渐紧，石川洗手不干了。石老大无法计算石川赚了多少钱。石川卖羊毛一事，至今没被查出。石川洗手后的第二年，粮库事发，彼时，粮库主任患胃癌奄奄一息。据说调查了几次，粮库主任只是一个劲地说，狗，狗。再问，依然是狗，狗。粮库主任死后，那事便不了了之。只是县粮食局局长挨了个处分。
此时的石川已非营盘镇的等闲人物。
石川办了个厂子，生产枸杞萝卜汁。这是营盘镇第一家私人厂子，在全县也属领先之列。当时，县里宣传大力发展乡镇企业、民营企业，对石川的厂子有许多优惠政策。如低息贷款、减免税费等。生产原料都是就地取材，用不了几个钱，劳力也便宜。县里、镇里都往外推销石川厂子生产的饮料。这种饮料不但爽口，还有滋阴补肾壮阳等功效。滋补对中国男人来说已不是难以启齿的事，观念的解放，使“滋补”变得冠冕堂皇，名正言顺。好象所有的男人都肾虚，都需要补。可以说，石川的枸杞萝卜汁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厂子的效益如日中天，石川头上的光环也与日俱增。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名誉校长等一系列头衔，一古脑落在石川头上。
石老大的心宽慰了许多，别管石川的过去多不光彩，现在毕竟走上了正道。谁想石川不是个省油灯，时不时要跳出些花样来。
石川站稳了脚，第一件事是和秀枝离婚。石川离婚的理由很简单：秀枝没文化，不会生育。可营盘镇的人谁都知道，石川肚里的墨水也极是有限。但石川会说，他说自己已经没文化，妻子不能没文化，两个没文化的人生活在一起，比文盲还文盲。
秀枝哭哭啼啼求石老大，哭诉过去的事都是石川让她干的，石川说男人成大事必须舍得出来，说他成事之后一辈子报答她，没想到有了钱一脚踹了她。石老大相信秀枝说的是实话，可石老大更明白，石川决定的事，他根本阻止不了。为安慰秀枝，石老大还是找过石川一次。石川振振有词，她快让别人睡烂了，我再要她，脸往哪儿搁？石老大扬手给了石川一巴掌。石川轻轻一抹，这婚我是离定了，你还打不打了？打就快打，我还有事。见石老大浑身打哆嗦，石川说，那我先走了，什么时候想打通知我一声。
石老大无功而返，秀枝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她发狠说要把石川过去的事抖出去。石老大虽然生石川的气，听秀枝这么说还是急了。石老大让秀枝沉住气，许诺只要他活一天，决不让石川得逞。可是过了没几天，石川和秀枝办了离婚手续。石老大闻知心急火燎地找上门，责备秀枝不告诉他。秀枝失魂落魄地说，你管不了他，再拖你也管不了他。石老大被刺到痛处，脸隐隐发胀。秀枝说，爹放心，我什么也不说。
石老大耷拉了脑袋，像赛场上败下来的头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