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军正在绥远西南边界集结兵力，独立师急调部队去加强那一带防守力量。
这天晚上，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早晨，一位副官陪着余副师长刚走进祁师长的办公室，刘参谋长拿着一封电报接踵而来，气呼呼地嚷道：“这个彭旅长也太马虎了，怎么能让一个营孤军挺进？他的三团一营刚开到尚义的东部边界，就被敌人困在一个村子里了，随后赶去解围的两个营，也遭到了敌军分隔包围。幸亏那一带只有敌军的两个团，不然整个一个团就全完了。这不，老彭从陶林发来急电，要师部赶紧派兵去援救。”
祁师长转身看了看挂在墙上大幅地图说：“尚义东部暂时没有我们的大部队，驻在晋绥边界的68师离得最近，能不能请求他们出兵，帮我们解围？”
刘参谋长说：“可是……”
余副师长抢过话茬说：“人家是中央军，只听蒋委员长的调遣，我们给人家发电，算哪门子事？搞不好还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刘参谋长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看，倒不如去位师级长官，登门求援，情况可能会好一些。求上门了，他不会不理会，都是在一口大锅里搅勺子的兄弟，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祁师长说：“这样也好。我正要请汉章兄去趟68师，去见见彭师长，协商一下衔接防务的事情，正好把两件事一起办了。汉章兄，那就烦劳你啦！”
“好吧，我去。”余副师长没像往日那样推三阻四，而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
去68师驻地不通公路，汽车不好走，余副师长决定骑马出行。他要了五个护兵，并且点名要曾护卫别的长官去过68师的冯成杰亲自带队，护卫他前往晋绥边界。冯成杰就带了四个士兵，挎上美式冲锋枪，跨上战马，护卫着余副师长出发了。
六匹快马，离开了青南县，踏上茫茫草原，直奔晋绥边界。
成大壮、王希富，还有那个陇东老兵都走在护兵的队列中。过了半年军营生活，冯成杰的这两个同乡好友，变化都不小。老干成大壮脸庞变圆了，腰身变粗了。老肥王希富个子长高了，变的精干了。
上路后，已经是快马加鞭了，余汉章还不时向卫兵们喊快。这位副师座，中等个，没胡须，微胖，脸色红润。他是这个军营里活的最潇洒的高级军官。平日里，很少有人看到他能像今天这样，为军情军务着急过。而看戏、参加嘣嚓嚓舞会却一场不落。在那种场合，总能看见他和他的那位俏丽苗条、打扮入时的年轻太太，满面春风的出现在特设的座位上。进了舞场，他的舞姿也十分优美。他也是这支军队里唯一的一个敢跟祁师长公开叫板的人物。其原因众说不一，有人说，人家在总统侍卫室工作过，能通天；也有的人，早就看出来了，人家是国民政府派来的‘监军’。独立师是冯玉祥麾下西北军的老底子，1930年，蒋冯阎大战结束后，西北军接受国民政府改编的时候，他是奉国防部的派遣来到独立师的。总之，大家都觉得他是个身份、做派都很特殊的人物。
官兵们的猜测没错。余汉章确实一直把自己摆在独立师“监军”的位置上，平日里师长给他派差，他从来都没像今天那么爽快过。今天能如此，也事出有因。一来他觉得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办成这件事情。因为被敌军围困的部队，正好是彭师长的弟弟、他的姐夫彭效瑜的部属，弟弟有难，当哥的岂能袖手旁观？不管68师归谁调遣，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一位一师之长，只要他愿意出兵，还愁找不出理由来？二来呢，办成这件事，亲戚之间落好不落好暂且不说，它可以让独立师上上下下都知道，我余汉章在中央军面前说话也顶事。这样，不就可以大大巩固和抬升他“监军”的地位吗？这么好的机会，岂能让它从手心里溜走？
走了约摸三个小时，进入了敌我占领区的犬牙交错的边界地带。前方出现了一道山梁，第一个危险关口到了。冯成杰提醒他的长官：“副师座，前面是野狼沟，那里山高草深林密，是穿越敌占区的关口之一，敌人很可能在那里设了防。我们还是绕道走吧！”
余副师长说：“绕道要多走三十多里路，军情紧急，不能多耽误时间。天亮的时候还在下雨，敌人会跑出来当落汤鸡吗？顶多冒出几只野狼，你们手里的家伙是吃素的吗？就从野狼沟走！”
“如果……”
“就从野狼沟走，这是命令！”
“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冯成杰没有再做辩驳，对护兵们喊道：“做好战斗准备！老韩、有福跟我到前面侦察开路。大壮、老肥殿后，保护副师座，通过野狼沟！”
六匹马摆成两个三角形，头尾相隔五十步，走进了野狼沟。
野狼沟左右两侧石崖高耸，沟底宽不足百米，一条湿漉漉的车马道，在灌木丛中蜿蜒向前，伸向被山弯遮去踪影的另一个沟口。路面上，除了几串野兔爪印，看不到车辙和牲口蹄印。
护兵们端着冲锋枪，注视着各自的警戒方向，催马前行。一路上，除了偶尔有野鸡起飞，有野兔从路面上窜过，没发现别的动静，两批人马渐渐拉近了距离。快到东沟口了，冯成杰看到前面大路上的湿沙坑坑洼洼的，好像被人踩过，便端起冲锋枪，朝灌木丛打了两个点射。突然，前方和两侧同时响起了枪声，几个穿土黄色军服的人，跳出灌木丛，开枪喊叫，拦住了去路。
糟了，撞上敌人的前沿潜伏哨了！冯成杰边开枪边下令：“老肥，大壮，立即保护长官回撤！其余的人跟我殿后掩护！”
三支冲锋枪同时向三个方向猛烈扫射，路面上倒下了两个敌人，几个还能蹦跶的钻进灌木丛不见了。冯成杰调转枪口，向两侧山头上露出身影的敌人扫射。
冯成杰发觉身后的枪声稀了，趁换弹夹的功夫，向后扫了一眼，见成大壮正朝左边的灌木丛开火。王希富的马被打倒了，人躺在路上。余副师长的马拉着被打伤的后腿，昂着头挣扎着站立。摔在地上的余副师长正朝路旁的灌木丛里滚动。于是他喊道：“大壮，你带领大家掩护，我去救副师座！”
枪弹嗖嗖从耳旁飞过，冯成杰策马赶到余副师长跟前，左手紧抓鞍峰，探下身去，一把抓住余副师长的腰带，把他提上马鞍，自己双脚踩蹬，乘势移身鞍后。挥鞭催马，急速返回。
在几支冲锋枪的掩护下，冲出了敌人的火力网。两面山顶上，又各有几个敌军紧追而来。冯成杰取下挂在马鞍上的德国造步枪，使出他的捋杆子枪法，向山顶上开火，每开一枪，必有敌人倒下。
“好枪法！”驾驭战马的余副师长情不自禁地脱口喊道。
冯成杰护着余副师长，甩掉追击他们的敌人，冲出沟口，下马等候。过了许久，山沟里的枪声渐渐停息。三个打掩护的士兵策马赶来了，王希富横躺在成大壮马鞍上。
“老肥的伤重吗？”冯成杰问道。
成大壮抹了一把眼泪说：“没，没救了，脑浆都淌出来了！”
冯成杰迎上来，抱起头骨被枪弹击穿的王希富放在地上，他的左肋下也中了几枪，摸摸胸口，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成大壮蹲在旁边，掏出急救包，替王希富包头，哭出了声。
冯成杰托起王希富的头，掏出手帕，替他擦着脸上的血迹，喊出了内心的悲伤和悔恨：“老肥哥啊，是我的失职害了你啊！你怎么不多留点神啊？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打垮了日本鬼子，一起回家乡去，你怎么提前溜了？你……”
“赶快把他埋了，抓紧时间赶路。”余副师长喊道。
成大壮哭喊道：“不！不能把他随便埋了！是他发现躲藏在树丛里的敌人要向你开枪，是他冲上去用身体挡住了射向你的子弹。他是为了保护你，才丢了自己的性命。他也是为抗日牺牲的。我要把他驮回去，弄口棺材，好好安葬他！”
“是啊，把他随便扔在这里，我没法向全连官兵交代！”冯成杰站起身抹掉眼泪说。
陇东老兵也说：“把他随便埋了，大家听到了会寒心的。本来大家早就有话，说有些长官不拿咱当兵的当人看！”
“你们……”余副师长的火没有发出来。
冯成杰乘势说：“驮着走也不方便。那就把他先用湿土埋起来，等返回的时候，到三团要口棺材，回头再来安葬他。”
“行，就这么办！马上行动！”余汉章用命令的口吻说。
冯成杰叫人找来几块给战马护身挡雨的白布，大家一起动手，裹好了王希富的遗体，抬到一条溪流边埋在湿土中。五个人骑着四匹马，绕道奔向目的地。
行进间，冯成杰感到后怕、自责。今天，幸亏遇上的是一股毫无作战经验的伪军，要是遇上一股日本兵，说不定我们全都完了！兵书上说“军赴战，各有职司。”一位弟兄魂断野谷，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失职之责。面对血的教训，他对那句话的理解，又加深了一步。
余副师长不知道是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还是有了良心的发现，他打听过王希富的家世，沉默了许久，对大家说：“刚才，是我一时心急，说了些昏话，弟兄们都别介意。今天，多亏希富兄弟勇敢，我才拣了一条命！我是个知恩必报的人，回到师部，除了抚恤金，你们替我再给王希富的父母寄点钱去，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几个的，我不像有些人……”
几个护兵都猜不透，余副师长说的有些人指的是谁？咽下去的那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到68师办完军务，第三天早晨，被68师派兵解救出来的二旅三团，又派了一个班，护送余副师长返回师部。还赶了一辆大车，拉了一口棺材。返回途中，在野狼沟西口的土坡上，安葬好王希富的遗体，在他的坟头旁立了一块木板做的墓碑。
回到青南县城，已是傍晚。
二
警卫连的士兵宿舍里，笑声不断，还夹杂着小孩子的欢叫。冯成杰步履沉重地走进摆着两排木板床的大屋子，见打扮得花朵似的小营花，小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坐在一个胡茬子黑乎乎的士兵怀里，一群中年士兵围坐在四周引逗她。小营花一双小手不停地抓挠，手腕子上的小铃铛发出悦耳的叮铃声。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滴溜的望着逗引她的父辈们，嘎啦嘎啦的叫个不停，一个中年士兵走过来说：“来来来，让二爹抱抱。”
“去去去，四爹还没抱够呢！”那个自称为四爹的士兵把嘴伸向营花的脸蛋，一定是被胡茬子扎着了，营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都是些啥子爹嘛，尽惹我女儿哭鼻子！”方正文走过去，抱起营花拍着哄着，“是肚子饿了吧？好吧，我们回二爸爸家喝羊奶去！”
成大壮走进来长叹一口气，倒头睡在了自己的床上。
有人问：“咋啦，哪儿不舒服吗？”
“老肥壮烈啦！我心里难受。”成大壮拳头擂着床板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