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倪月也拍响了桌子，指着主审官的鼻子问道：“谁嚣张了？我不过是想看看证据，不行吗？话说回来，我一没有不掌握证据就冤枉好人，二没有随意动刑伤害无辜，嚣张在何处？倒是你们嚣张到极点了，且不说你们没证据就敢动刑审讯好人的事，就说你们到独立师办案，给师级长官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擅自行动，这是什么行为？”
主审官坐下来，用食指敲着桌面说：“倪月女士，你虽然不在军统，但也是行内人，怎么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啦？我们军统有独立办案权，我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想让谁管，谁就管不着！难道你还想插手管管我们不成？”
倪月摇头笑了笑，又板起了面孔说：“我是没资格管你们，但是，有能管住你们的人。你们还敢横行霸道，小心姑奶奶到委员长那里告你们！”
“嘿嘿，你？嘿嘿，你想到委员长哪里告我们？”主审官站起身，拧着脖子连声冷笑。
“嘿嘿，嘿嘿！”倪月也歪起头冷笑着说“不行吗？用空话大话吓人那一套，姑奶奶还没学会。你们去打听打听，我家那口子是从哪里来的，曾经是干什么的，你们打听清楚了就会知道，姑奶奶我没有吹牛！”
吴主任在主审官耳旁咕哝了几句，主审官立刻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蔫呼呼地坐在椅子上，愣了片刻，手朝门外摆了两下，自顾自地往公文包里装东西。
倪月笑了笑说：“看样子，今天你们是不打算审我了，是吗？哪间牢房是给姑奶奶准备的？打开门，我自己进。”说着转身朝门外走去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噢，几乎忘啦，有两件事还要拜托你们：一，把床铺给我收拾好。不然姑奶奶睡不着觉。缺啥东西，派人到我家里去取。二，今后，不准再动冯成杰一根汗毛。我再给你们说一遍，他是无辜的！现在，赶快找医生来，给他好好治治伤，也可以减轻点你们罪责。不然，我非告你们不可！”
倪月迈步走出审讯室，来到关押冯成杰的牢房门外，两个执法兵跟过来立在身后。她看见，躺在光床板上的冯成杰，满脸鞭伤，衣服上遍布破口，破口处都糊着血迹，胸口上还有两处烧焦破洞，露出身上焦煳的伤痕。顿时，泪水潸然而下，她手扶栅栏，泣不成声：“成杰啊，好兄弟啊，是大姐对不起你啊，是大姐连累了你！你放心吧，从现在开始，我决不会让那些王八蛋再动你一根汗毛，你好好养伤，大姐住在这里陪着你！”
审讯室里，吴主任边收拾卷宗边嘟囔：“真没名堂！我早就说过，把证据搞扎实了再审讯，没人听我的！”
主审官说：“不是说冯成杰还有通共嫌疑嘛，所以就拿他先开刀。不就出了点小麻烦嘛，没关系，反正迟早都得审。”
三
两个挎着冲锋枪的哨兵，在院子里转悠，脚步声一轻一重。树上成群的麻雀，诧异的惊叫，吵闹声时高时低。
医生护士在给冯成杰疗伤，站在对面牢房里的倪月，手抓狱室的铁栏栅，远远看着，不停地下着指令：
“怎么搞的？叫你们把伤口再清洗一遍，没听见吗？”见医生护士按他的话行动开了，他又喊道，“轻点，仔细点。不就多用点生理盐水嘛，别舍不得！”
“把好药拿出来，多给抹点！把能包扎的伤口全都给包起来，别舍不得纱布绷带！”
“把勤务兵送来的干净衣服给换上，把破衣服全都扔掉！”
“多给留点好药，口服的、外用的都多留点！记住了，每天两次，必须按时来换药！”
……
医生护士走了。
对面牢房里，额头脸上上贴着纱布、左胳膊上缠着绷带、换上干净军服的冯成杰，躺在床上朝外面看，倪月向他招手，他把脸转向了一边。倪月扬起的手停在空中，成串的泪珠涌出眼眶，流上面腮，滚落在地上，呜咽道：“对不起，冯营长，是大姐连累了你，实在对不起！”
坐牢的日子很无奈。
白天，稍微好一点。新兵练武的喧闹声，接连不断。吴大宝送过一日三餐，还来送开水、送凉水、打扫囚室、倒马桶。忙完这些事，就请冯成杰教他认字写字。医生每天来两次，给冯成杰洗伤换药。不时地还有师部留守处的同事来探监，大家总要带来些急需的东西，两间空空如也的监室，逐渐变得充实起来，栅栏上挂上了布幔，床上增添了被褥，地上摆上了小桌凳，也有了洗漱用具，茶杯，保温瓶。
探监的同事告诉他们，为了能让他们早日离开囚室，师长正在和军统方面交涉。囚禁在家里的其他涉密人员，包括在红格尔图受到软禁的邱丽娜、宋琼，都还没被传讯。
没人来的时候，冯成杰就蒙头睡觉，倪月只好看书。
这天下午，来探监的人都走了，吴大宝也回营房打饭去了。倪月见冯成杰坐在床上朝她看，于是问道：“冯营长，这两天你一直不跟我说话，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冯成杰终于开口了：“没错，前两天我是在生你的气。想到我蒙受的冤屈，我的心比身上鞭伤烫伤还要疼。现在，我想通了。生气的问题，说到底不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就是拿自己的失误折磨自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吧，也不能全怪别人，如果我当时能抹开面子，坚守军规，不接受副师座派的差，不就没这回事了吗？吃一堑，长一智吧，亚里士多德说：‘生活的本质是快乐。’从今天起，再不去多想那些事了，能活一天，就快快乐乐地过一天。”
倪月舒了一口气说：“你能这么想就对了，咱俩说说话吧。”
倪月坐在牢房的栅栏跟前，隔着窄窄的院坝，和躺在床上的冯成杰聊起天。此后，一有机会他们就聊，聊家乡的风土人情，聊学生时代的趣闻，倪月也说了，她请他抄写电报是祁玉龙出的点子。
夜幕降临了。新兵们睡着了，鸟儿们进了梦乡，哨兵撤到门口打盹去了，四周一片死寂。倪月心里有愧瞌睡少，冯成杰白天睡够了，也常常睁着眼睛。两个人都觉得时间很难打发，都感到寂寞难忍。
这天深夜，倪月醒了，四周万籁俱静，她感到恐惧，便把头蒙在被单里继续装睡。突然听见对面牢房里传来忍痛的呻吟和咳嗽声，掀起被单看见了灯光，急忙穿好衣服点亮灯，跑过来掀起挂在铁栅栏上布帘子，喊道：“冯营长，你醒了吗？伤口又疼啦？”
“是。”冯成杰在对面牢房里应声，“大概是止疼药的劲儿过去了，浑身生疼，刚才把我疼醒了。”
“再吃片止疼药吧！”
“已经吃过了。”
“咱们唱歌吧，唱戏词也行。分散一下注意力，可以减轻点疼痛。”
“那就唱吧！”冯成杰也掀起了挂在铁栅栏上的帐幔。
“大姐先唱一段豫剧。”
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
今有梁红玉陪夫出征。
……
听倪月唱起了悠扬高亢的豫剧，冯成杰确实觉得伤痛减轻了一些。他坐在小板凳上，边听边整理自己的音乐储藏柜，搜寻自己会唱的歌曲，学校里军队里学过的歌一个个溜了号，只剩下平时自己喜欢哼唱的那首曲调悠扬的家乡民歌，停在嘴边候场。当倪月催他唱的时候，那歌儿张口即出：
万里长城连万城，
万城连着万民心。
小伙扛枪守长城，
心驰万里回家门。
妹妹呀，哥哥在外打豺狼，
你要好好孝敬咱爹娘。
……
三段歌词唱完，收住尾音，倪月问：“你唱的是民歌吗？”
冯成杰说：“是我们家乡的民歌。”
“我听着不太像，歌词怎么文绉绉的？”
“歌词是我杜撰的。”
“是唱给心上人的吗？”
“是的。”
“她真幸福啊！”倪月仰头看着天上星星，不再唱歌，也不再说话。
四
冯成杰和倪月，在牢狱中无奈地度过了七天七夜。这期间，没人再来提审过他们。这期间，在商都尚义前线，分隔围歼敌军的作战部署开始付诸实施。这期间，冯成杰身上的鞭伤烫疮，轻的已经愈合蜕痂，重的不再化脓流血。这天下午，吴主任出现在小院子里，他命令哨兵去给冯成杰开门，自己要了一把钥匙，朝关倪月的牢房走来了。
倪月眼盯着走进牢房的吴主任问：“怎么，找到证据啦？你要押我去过堂？”
“没事啦，已经查清了，你们师的文档中，没有用天狼4号密码发送来的电报，密码本也没给你们师发过，密码泄密的事与你们无关。”吴主任说着打开公文包，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递给倪月，“冲锋枪还给警卫连了，这是你的家当还给你。”
“一群蠢货，就会干冤枉好人的事！军统的那帮家伙呢？我把枪交给他们保管，怎么叫你来还？”倪月把手枪扫了一眼问。
“他们走啦！”
“溜得倒挺快！干了冤枉人的事，连个屁都不放，就溜啦？怕姑奶奶跟他们算账，是吗？”倪月接过枪装进枪套。
脸上伤疤刚蜕的冯成杰，已经走出了牢房，站在院子里等候发落。
吴主任尴尬地摊开双手说：“也不能完全怪人家，是你们独立师有人写了匿名信，他们不能不过问。倪副站长，您大人大量，就不要太计较了。”
“是谁写的匿名信，查出来了吗？”
“没法查。”
“你们不是办法多得很吗？怎么就没法查啦？冤枉好人那么卖力，遇到点该干的事，就真成窝囊废啦！”
“那是一封用从报纸剪下来的铅印字拼贴成的匿名信，无法对笔迹，也很难找到指纹什么的，一时半会查不出来。”
听到这里，冯成杰不禁打了个愣怔。
倪月拍着腰间的手枪骂道：“这个坏蛋，抓住他，姑奶奶先敲碎他的脑袋！”
“我代表侦破组向你们道歉！请吧，你们都恢复自由了！”吴主任敬过军礼，又做出送客的姿势。
倪月迈步走出牢房，走到冯成杰跟前，仔细察看着他脸上手上的伤痕。吴主任随后跟过来，拍了拍冯成杰的肩膀说：“冯营长，连累你受苦了！老哥要奉劝你一句，今后，不该你涉足的领域，就不要随便把脚步迈进去！”
冯成杰点了点头。
离开羁押所，穿过新兵们练刺杀、练射击的操场，走出小方城，冯成杰独自走前在头，倪月紧走几步赶上来，拉了拉他的袖口低声说：“成杰，我让老余再给你领套新军服送过去。今后，大姐只把你当弟弟，对所有人都不会再动坏心思了。”
冯成杰睨了倪月一眼，撇嘴一笑说：“您陪吴主任后面来，我还有事，不奉陪了！”说着，加快脚步前头走了。
五
冯成杰确实有事。当他听到有人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铅印字，拚贴匿名信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一张千疮百孔的破报纸。他现在要去找那张破报纸。
大约在半个月前，他来到师部留守处办事，到警卫连的士兵宿舍检查内务，看见那个被大家喊作小江苏的士兵，正按在桌子上捋一张皱皱巴巴的破报纸，那张报纸上有许多被刀子剪子剜出来的小眼方孔。他觉得奇怪，就问起了根由。小江苏告诉他，这是他从师部大院的垃圾箱里拣来的一张报纸。因为报纸在头版头条位置上，刊登的一则《盐城八旬老翁为抗日捐献重金》的新闻，写的是他家乡的一位参加过“公车上书”的老举人，为抗日捐出一尊价值连城的祖传金佛的事。新闻标题是用特大号的铅字印的，小江苏还没走到跟前，就看清了露在外面的“盐城”二字，他拣起了那张破报纸，看到了那则新闻，就把它带回了宿舍。他说，他要把它寄给当中学教师的父亲。父亲正在收集登有家乡人和事的报纸杂志，准备写书。他还说，报纸必须要整张的，否则，不好查对素材的出处，要挨父亲说。当时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份《每周文摘》报，那报上常登些年轻人喜欢看名人轶事、明星绯闻、内幕消息。这种报到归绥、包头都能买到。今天听到用剪字拼贴匿名信的事，自然而然想到了那张千疮百孔的破报纸。
他回到师部，来到留守处警卫连连部，连长说，刘参谋长已经打来电话了，叫他出狱后先去住院疗伤。冯成杰说他就住自己原来的宿舍，每天去医院换药就行了。他找到小江苏，幸好，那张报纸还没寄走。他把报纸借到手，就回了宿舍。
他宿舍的灯光，彻夜未息。
第二天早晨，祁玉龙来到办公室，刚打开一本书，冯成杰来了，朝他摆了摆手，冷冷地说：“跟我走！”
祁玉龙看了冯成杰一眼，见他两道目光像两把出鞘的利剑，寒光逼人，直刺他的心肺。祁玉龙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低下头嘟囔：“我，我没工夫。”
“你干坏事哪来的工夫？”冯成杰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千疮百孔的报纸，抖开举起，低声喝问：“报纸上剪掉剜掉的字哪里去了？为了顾全祁师长的面子，咱们现在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把这事说清楚，我可以饶了你。你可以不跟我去，也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就写封署名信，连同这张破报纸，寄到该寄的地方去。该怎么办，你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