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地方叫二分子，是绥远中部的一个小镇子。1936年11月21日这天清晨，人们走出家门，发现这里突然来了大批的军队。镇子里、镇子四周的村子里到处都是挤成一堆吃草料的战马，成群结队、东来西往军人，队伍还在不断增加。
太阳偏西，几辆小汽车开进镇子，驶进了镇子东街门口挂着“绥北会战前线指挥部”木牌的大院。哨兵喊道“傅长官到！”一身征尘的傅作义将军和几个副官下了车后，径直走进了北屋。屋里有几个军官起立迎接，傅将军边脱大衣边问：“电报上说，敌情发生了重大变化，现在，给我详细说说。”
集团军参谋长递上一封电报说：“今天凌晨四点我们截获了日军的一份重要电报，敌人即将动用100辆汽车，从化德、苏尼特等地，给盘踞在百灵庙、大庙的敌人，运送弹药和援军，企图从北面再次向我们发动进攻，以挽回他们在绥东的败局。他们的计划是，明天，即22日，将运送大批武器弹药和两千名日军到大庙；后天，再运送五千名日军到百灵庙。内线送来的情报也证实，眼下，敌人的‘百车运兵’行动已经开始了。这给我们进行绥北决战，又添了一些新麻烦。”
傅作义将军看着地图，沉思了片刻说：“这么办，绥北决战‘关门打狗’的总体作战部署不要变。再从绥东打扫战场的独立师、68师各抽一个旅，加上218旅、219旅，组成东线集团，加强‘关门’的力量。该集团由独立师的祁存哲师长统一指挥，让他们迅速北上，必须在23日12时之前，扫清锡拉木伦河沿岸的敌军据点，攻占控制交通枢纽八角庙；必须在24日8时前拿下一条山的峡口，切断北部所有的交通线，关掉敌军西进东逃的大门，并将敌人的车队和援军消灭在前进途中。‘打狗’行动，按计划进行，仍由三十五军副军长孙长胜担任前线总指挥，参战各部，必须在11月23日22时前赶到指定位置，完成对盘踞在大庙、百灵庙两大据点及其周围敌军的分割包围，24日0时发起总攻，这样安排，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就按您的训示办！”参谋长说。
傅作义将军接着说：“完成这次作战任务的关键是，各部都要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必须在36小时内，完成强行军150多公里的任务，到达指定位置后，又要立即投入作战。这就要求我们人的两条腿和马的四条腿，一定要赛过敌人的汽车轮子！这一点务必要向各参战部队讲清楚。”
“是！”
傅将军挥手说：“就这样定了！现在，立即给各参战部队下命令！”
“是！”
二
黎明时分，在红格尔图通往锡拉木伦河的大路上，一条由五千名骑兵组成的长龙，冒着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一路朝着东北方向，急速行进。
已经撤销处分、恢复原职的冯成杰，带着警卫营一、三两个连的骑兵，充当这支长龙阵的“龙头”。他知道“龙头”行动的快慢，直接影响着整个队伍的行军速度。连续几天的鏖战，再加上连续十多个小时的强行军，大家都很累，许多弟兄骑在马上昏昏欲睡。于是，冯成杰不停地高声喊道：“睁开眼睛，抓紧时间行军！”“快！军令如山。我们一定要在10点以前，赶在敌人汽车的前面，跨过锡拉木伦河！”
在绥东会战中荣获爆破英雄的虎长贵、荣获拼刺英雄调任一连连副的成大壮，都精神抖擞地走在队伍中，挂在他们胸前的抗日勇士勋章，映着星光闪闪发亮。他们也帮着营长，不停地鼓动部队。
队伍急速向北挺进，天渐渐亮了，似乎也更冷了。结在马嘴唇上的白霜，逐渐变成了冰溜子，而且越来越长。
8时30分左右，前方出现了一道砂石岗，它像一条灰色的巨龙横卧在沼泽地上，整个长龙阵里相继响起了欢呼声：“到啦，目的地马上到啦！”
突然，空中传来震耳的嗡嗡声，敌机来了。部队奉命撤离大路，撒向长满芨芨草和酸枣树的土坡，军人们刚刚把战马按倒在隐蔽物下，两架敌机就从头顶上飞过。敌机似乎没发现隐蔽起来的这支队伍，或者发现了却不屑一顾，飞到沙石岗上空盘旋了一圈，继续向北飞走了。
部队奉命在芨芨和酸枣树丛中作短暂休整。不少人坐在地上就打起了呼噜，指挥官只好让大家拿出干粮开饭。
砂石岗以及建在沙石岗中段的大桥，是方圆几十里越过沼泽地、渡过锡拉木伦河的唯一通道。许多官兵猜想，部队很有可能要在沙石岗一带布阵作战。
空中又响起了嗡嗡声，敌机再次掠过沙石岗，向东飞走了。
初升的太阳失去了平日的光焰，好像一块烧红了正在冷却的圆形铁块，挂在阴霾重重的天边。
时近9点，部队奉命开拔，后卫变前锋，殿后的218旅率先出发，越过沙石岗继续向北挺进，独立师的各部紧随其后。
奉命殿后的警卫营正要整队出发，一个传令兵骑马赶来，找到冯成杰大声喊道：“报告冯营长，余代团长命令你营在砂石岗上构筑工事，把守路口，阻击向北进犯的敌人！没有命令不准撤离阵地！”
冯成杰复述过命令，传令兵策马返回。冯成杰命令各连，立即动手在砂石岗顶上构筑工事，并派人到锡拉木伦河西岸的山梁后面屯起了战马。
余代团长就是余大伟。前些天，刘尚武负伤住进了医院，作为专职副团长的余大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独立团代理主官。
战壕还没有挖好，十多辆满载着鬼子兵的汽车，已经出现在沙石岗下面。修好工事，冯成杰命令一连留下两个排狙击敌人，命令其他官兵撤上沙石岗东侧的一座山包。打退敌人先头部队的几次进攻，太阳已经升高，石岗下面陆续聚集起了四十多辆汽车，近两千名鬼子兵。
两架敌机飞回来，向我军阵地投弹扫射。敌人发起了更疯狂进攻，继续用排炮近距离轰击我军阵地，几乎每发炮弹都落进了战壕，爆炸掀起的气浪，抛起了弟兄们的身躯，夹裹着弟兄们的断肢残臂，四散飞溅。敌机飞走了，排炮还在轰击，敌人又羊群般的攻上来了。战壕不见了，活着的官兵，从泥土中爬出来，和补充上来的援兵，一起跳进刚炸出的弹坑，向冲上来的敌人开枪，投手榴弹。
战斗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每打退敌人的一次进攻，就有三十几个鲜活的生命，在炮火中灰飞烟灭。损失了一个班，再上一个班，部队在成建制的减员。冯成杰已经预料到继续打下去的结果，但没接到撤退的命令，更怕影响上峰的整个作战部署的实施，他不敢擅自撤兵。他看了看倒在阵地上的几十具弟兄们的尸体和撤向后方的几十个血肉模糊的伤兵，咬咬牙，命令炮兵排的小钢炮，猛轰敌人的炮兵阵地和集团进攻的敌群；命令虎长贵率领三连，退到大桥西侧做好炸桥准备，并构筑工事。敌人又冲上来了，他牙关一咬，对开上阵地的官兵们喊道：“人在阵地在，狠狠地打！决不能给中国军人丢脸！”
官兵们又打退了敌人的一次冲锋，冯成杰率队边打边撤，撤到大桥西头，下令炸毁了用整根圆木建造的大桥。
敌军涌上沙石岗，撒上封冻的沼泽地上，紧跟而来，隔着河面向新的桥头阵地开火。敌人把炮兵阵地移到了河对岸，石岗顶端宽不足百米，几乎每发炮弹都能命准目标，战壕又不见了，只留下一个个弹坑，部队又在成建制的减员。阻击战越打越惨烈。
太阳继续升高，两个加强连近三百名官兵，伤亡已超过一半，此时，他还没有接到撤退命令。
战斗间隙，头上缠着绷带、腿上又负了伤的虎长贵，拄着一支步枪，一瘸一拐地走到冯成杰身边喊道：“营长，撤吧！再打下去，警卫营可就完了！”
冯成杰说：“没接到撤退命令，还得继续打，不能因为我们擅自行动，影响全军作战部署的顺利实施！”
远方传来隆隆的炮声。
虎长贵喊道：“前面已经打起来了，死守着一座破桥，还有啥用？”
“上锋不下撤退命令，可能是要我们坚守在这里，挡住敌人的援军，堵住敌人的退路，以便大部队干净彻底的消灭那些强盗！”
“我不打了，我要带三连的弟兄撤出战斗！”
“你敢？”
“有啥不敢的？为了能给警卫营多留几个活着的弟兄，大不了你把我枪毙！”
冯成杰越听越来气，吼道：“你敢临阵脱逃，动摇军心？把他给我捆起来！”
两个传令兵扑过去，架住虎长贵的双臂。虎长贵破口大骂：“姓冯的，你不是人！为了保住你的乌纱帽，你拿弟兄的性命做赌注，你怎么变成没有人心的魔鬼啦？”
冯成杰气的脑子里嗡嗡响，扑上去给了虎长贵两个耳光，吼道：“你混蛋！打阻击的命令是我下的吗？把他给我拉下去！”
又激战了约摸半个小时，又有不少弟兄负伤牺牲。一小股穿着橡胶长裤的敌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淌过了河，正踩着冰向他们背后迂回。眼看退路又要被敌人截断，冯成杰率部撤离了桥头阵地，撤向河对岸屯集战马的山冈。
部队来到山背后洼地，冯成杰看到躺在酸枣树下的虎长贵问道：“虎连长，伤严重吗？”
“都是些擦破点皮、剜掉块肉的轻伤，不流血了，有点疼，不碍事。”
“还生我的气吗？”
虎长贵淡淡的一笑说：“都是为了国事，你又没把我的孩子扔到井里去，生的哪门子气？其实，是我有错在先，公开违抗军令，你没把我当场枪毙，已经够宽大了！”
“这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们还得继续等待命令。”
潜伏在山顶灌木丛中的哨兵报告，鬼子正在架桥。冯成杰爬到山冈，他看到敌人抬来拆卸下来的汽车槽箱，利用未完全炸毁的桥墩，很快架起了一座便桥，近两千名鬼子兵，弃车步行过了河，向北开走了。几十辆汽车排成方阵，还停放在河对岸的沙石岗下，司机都待在车旁边候命。
敌人的大队人马开走了，留在沙石岗上的近百个日本兵，点起了几堆火，在桥头西侧重新构筑工事。
三
时间在焦急等待中一分一秒地度过。冯成杰掏出怀表一看，已到了下午一点，还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身在战场，就得继续战斗。他看着守在桥头上的鬼子，停在沙石岗东边的几十辆汽车，转弯流向东南的锡拉木伦河，一个新的作战方案在脑子里酝酿成熟。他喊来成大壮说了几句话。大壮带了两个士兵，跨上战马向南疾驰而去。他集合起队伍，清点了一下人数，能参加战斗的官兵还有一百零八人。他想，还有一百单八将，打赢下面的那一仗还有把握。根据执行新的作战方案的需要，他挑出了二十个投弹好手，编成一个小分队；叫人扛来两箱手榴弹分给了大家，还给他们配备两门小钢炮。选了八个枪法比较好的士兵编成狙击队，留下炮排的十多个炮手，把剩余的六十多个人编成了三个小分队。组织好兵力，大家正就着开水啃干粮，成大壮赶回来了，说下游两里开外，河流转过弯的地方，有一片漫水河滩，水面全部冻结了，步行过河没有问题。河岸上的土岗子很高，守在桥头上鬼子，不会发现我们的行动。
冯成杰点点头喊道：“集合！”
队伍集合好了，面对哭丧着脸的官兵们，冯成杰说：“弟兄们，今天这一仗，我们的损失太大了，不多捞回点本钱，我想大家也不会甘心。接下去，我们和小鬼子演场戏。古戏里有一折《挑滑车》，我们现在就演一折‘炸汽车’。古人有一段故事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们今天就来他个‘明攻桥头，暗炸汽车’。”
“好！”许多官兵来了精神，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冯成杰说：“今天的戏，咱们自演自看。成大壮，我把这20个投弹好手和几个好炮手交给你，你带他们绕道过河，去炸敌人的汽车。能炸掉多少算多少，能全部炸掉更好，那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们不能再有任何伤亡。现在立即出发！”
“是！”成大壮领命，领着炸车小分队，骑马出发了。
“狙击小分队跟我上。韩干三，你们炮排给我猛轰敌人的桥头阵地，我知道炮弹不多了，你要争取每发炮弹都要击中目标。一连长，剩下的三个小分队，全部交给你，由你负责，组织大家佯攻敌人的桥头阵地，吸引鬼子的注意力。你攻得越猛越真越好。不管怎么攻，我的要求仍然是我们不能再有任何伤亡！”
“啊，不能有伤亡？这事有点难办。”一连长挠着脖子喃喃。
“因为难办，才要你这个连长领头去办！‘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怎么打，才能达到我的要求，你和大家商量去！等炸车小分队出现在河对岸，你们就开始行动！”
“遵命！”
一连长命令佯攻桥头的官兵做作战斗准备，他带着几个分队长爬上了山顶，看着作战现场，研究制定作战方案。
这时，一个传令兵骑马找到山包后，看见冯成杰喊道：“冯营长，余代团长叫我来问你，警卫营为啥还不撤出战斗？”
冯成杰骂道：“放他妈的狗屁！谁给我下过撤退的命令？”
传令兵说：“11点就派出传令兵了，我是第三个。”
“我就见了你一个！再等一会吧，演完一折戏，我们就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