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也是这么说的。不知道你会来，就几听罐头，医生护士拿了几听，警卫营的几个病友各拿了一听，剩下两听，已经让巴特尔和祁玉龙全给报销了。”
“没关系，送到师长家的有我的份。巴特尔是来告辞的？”
“是的。他来和我告别，顺便接虎连长出院。他说他要回苏木查布草原去当牧民抗日自卫团团长，已经戴上了集团军破格授给他少校军衔。我想，你一定知道，祁玉龙除了来看我，还来干啥？”
“不知道。”
“是来夸功的。说他破译了敌人的一种高级密码，在绥远抗战后期派上了大用场，受到了集团军的通报嘉奖。”
“有这事。”
“他还给我讲了一件事。说日本关东军派了个叫羽山喜郎的家伙，来要被我们打死的鬼子将官小滨角荣、胜岛角芳的尸骨，被傅作义将军毫不客气地顶回去了。那个鬼子头头又送来了关东军的什么最后通牒，‘命令’傅将军带领军队‘撤出绥远，退回山西。限24小时内给予答复。’傅将军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说：‘我现在就可以答复。我是绥远的省主席，是守土有责的边防将领，我的答复就一句话：决不放弃绥远的一寸土地！即使再次兵戎相见，我也决不离开绥远半步！’祁玉龙说这番的时候，还指手画脚的把傅将军的形象表演了一番。”
“这事我也听人说过。”
“他还说，有一篇文章上说，蒋委员长对绥远抗战做的评价是‘实为吾民族复兴之起点’。大家都总觉得那个委员长好像是被谁逼着，才说出这句话的。”
“全国各地各界，对绥远抗战都给了很高的评价。要说是谁逼着蒋委员长说出了那句话，那就是全中国的几万万同胞。”
“对，民心不可违！中国共产党说绥远抗战是‘中国人民抗日的先声’。杜伟他们的《申报》，宣传绥远抗战很积极。那报上有句话说得好，绥远抗战必将极大鼓舞全国民众抗日救国必胜的信心。”
“你听说了吗？蒋委员长要授给傅将军青天白日勋章，可傅将军没接受。”
“他应该得，为什么不要？”
“这种勋章，至今只有蒋委员长一个人得过。你想，傅将军能要吗？”
“哦，这更显出了咱傅长官一心为国的高风亮节！”
宋琼顺手拿起放在床上的报纸看了看，说：“你在看西安事变的消息？”
“是。”冯成杰把伤腿朝前移了移，坐直了身子，“张杨两位将军真是了不起大英雄。他们做了多少中国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实施兵谏，逼迫蒋委员长放弃打内战，同意联合共产党共同抗战，这样一来，中国人民抗日救国就更有希望了！”
宋琼说：“我听说，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多亏共产党派周恩来先生从中斡旋。所以，有的报纸上说，这是中国共产党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张的一大胜利。”
“我也在一张报纸上看到过这句话。”
宋琼抿嘴笑了笑问道：“依你的看法，未来全国的抗日形势，会怎么发展？”
冯成杰眉飞色舞地说：“依我看，绥远抗战一把火，张杨兵谏一把火，国共合作一把火，这三把火一烧，必然会点燃全中国抗战的熊熊烈火，抗战的形势会越来越好！”
这些天，冯成杰有的是时间读书看报想问题，他积攒下一肚子话，也很想找个知己一吐为快。她问到他了，于是，他便滔滔不绝、引经据典的谈起了自己的看法。宋琼就坐在一旁递饼干，削苹果，当听众。偶然也发表一两句自己的见解。
三
谈论国事的时候，宋琼心里的另有一团火也在燃烧，她没有忘记，今天来探视这位受伤营长的自定任务。于是，边听冯成杰议论国事，边在心里盘算，她决定改变她的计划，把先送书改成先说事。否则，他还会借题发挥，说个没完没了，想好了说事的引子，决定等他把一段话说完，她就立即行动，完成此行不好完成的那个任务——把她对他的爱慕之情表露出来。于是，等冯成杰话音一落，他就接过话茬，说起了师部配给她的新助手。说那个女报务员，因模样长得有点像倪月，所以大家都说，大倪月走了，又来个小倪月。冯成杰忍不住插言说，如果连性格和行事做派都像倪月，独立师岂不又添了一个新闻不断的人物？宋琼直摇头，没有那么玄乎，她俩只是脸型、眼睛有点像，其实性格大不一样，那姑娘泼辣直爽，不娇气。聊到这里宋琼觉得时机到了，她把凳子朝床跟前挪了挪，看着冯成杰眼睛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为什么会感到惊讶？”
冯成杰看着两腮泛红的宋琼说：“你惊讶了吗？我可没发现。我只记得当时你的那张拒人千里之外冷冰冰的脸。”
“我有那么冷吗？那不成了铜铸、石雕、泥塑的雕像啦？”
“后来才知道，冰冷的外表是你的自卫武器。”
“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我告诉你吧，我初次看见你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我很熟悉人。因为你有点像他。”
“哦！他是谁？”
“这个人你没见过，我也不想跟你说清楚。我只能告诉你，那个人的体形、个头、脸型跟你有几分相像。”
“让我猜猜看，他可能是一个疯狂的爱过你、又极大的伤害过你的混蛋。如果是这样，不说也罢。不过，我给你说句实话，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也吃惊不小，因为你太像我非常熟悉的一个人了。”
“是吗？这么巧，她是谁？”
“是她。”冯成杰从枕头下面取出了一个皮夹子，抽出了一张年轻女子的二寸半身照，递给宋琼，“你自己看吧！”
宋琼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脸上掠过了一丝诧异中掺杂着嫉妒表情，笑了笑说：“你别说，还真有点像！”
“怎么是有点像？我觉得非常像。”
宋琼笑道：“非常像？像到什么程度？人不可能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世上绝对找不到外貌、气质、性格没有任何差异的两个人。即使双胞胎姐妹，也有差别，不然他们的父母咋能分清谁是谁？说有点像，不过是身材、脸形、五官有某一点些相似罢了，说很像是相似的地方多一些罢了。说完全像，那是自欺欺人。就说照片上的这位，也只是额头、眼睛、鼻子，跟我有点相像。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对！”冯成杰连连点头。他第一次发现宋琼很健谈。
宋琼说：“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位女士叫什么名字？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叫李珍玉。是我媳妇。”
“你媳妇？”宋琼吃惊不小，“是未婚妻吧？我们怎么没听说过你有了家室？”
“我们已经拜堂成亲了。这事，我只告诉过巴特尔。因为他要我给他当妹夫，我没法子推，只好对他说了实情。对其他人我没说过。哦，对了，祁玉龙也知道根底，也许他会告诉个别人。”
“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嘛，难怪……”宋琼若有所失、若有所思地发出了一声感叹。这一瞬间，她耳边响起了祁师长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他俩走不到一起。”现在，他终于知道内中的原委了。她抱着一线希望问道，“你们相爱吗？是包办婚姻吧？”
“她是我老师的女儿。她母亲在她没满月的时候就得病去世了，她是我妈拉扯大的。她比我小一岁，我俩从小就在一起，我心里有她，她心里有我，已经有些年头了。”冯成杰说这些话的时候，望着天花板，脸上挂着甜蜜幸福的笑。
“哦！”宋琼惘然若失地点了点头。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精心设计好的开场戏，竟然会引出如此出格的剧情。胸腔里燃烧的那团期盼之火倏然熄灭，心里觉得苦涩，又觉得踏实了许多。事到如今，她想说的最关键那句话，已经没有必要再说出口了。她觉得该完成那个很好完成、但又需要担当风险的任务了。她把照片还给冯成杰，看到床头上放的几本书，拿起一本翻了翻，见仍旧是些论述军事问题的书籍，问道：“躺在医院里，也在琢磨打仗？”
冯成杰根本没注意到宋琼的情绪变化，又借机大发感慨：“哎！没办法。‘木匠务习锯子，铁匠务习钳子，砍柴的务习斧子，赶车的务习鞭子，唱戏的务习嗓子，骑马的务习鞍子’，干啥的务啥。既然当了军人，就得务习武艺。我想多学点打仗的本事，早日打垮日本鬼子，早点回到家乡教书去！你呢，将来打算干啥？”
“没想过。但有一点很清楚，不把小日本彻底打垮，我绝不会离开军队。我要为我的父母、弟弟报仇。我父亲的几个学生，参加了抗日救国的秘密团体，他们动员组织民众抵制日货，还袭击过日寇设在天津的特务机关，遭到了日本特务的追杀。学生们藏在我家避难，不料被特务发现了。为了保护这些学生，我父母双双倒在日本特务的枪口下。年幼的弟弟受了惊吓，得了自闭症，没过多久，也死在教会办的孤儿院了。这样的国仇家恨，我怎能不报？”
“噢，我愿意和你一起为你的父母、为全国死难的同胞报仇！”沉默了片刻，冯成杰又说，“抗战到底，这一点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等抗战胜利了，我请你到我家乡去教书，好吗？那里很缺教师，女孩子最适合干那样的工作。”
宋琼凄然一笑说：“将来的事，等到将来再说吧！”她心里还有话，“你回家教书，是为了和心上人去团聚，我跟着你算什么？”她从棉衣内衬的衣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握在手里，“我这里也有一本书，也是说打仗的。是从南汉宸先生送来的书里头挑选出来的。我看过了，想送给你去琢磨。”
冯成杰伸过手说：“谢谢！大姐挑选的书，一定值得一读。”
宋琼把书拢到胸前说：“咱们先说好，这本书你愿意看，就留下，不愿看马上还给我，就当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你能保证做到这一点，我才能把书给你。”
冯成杰觉得新奇，不就一本书嘛，为啥要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见宋琼表情很严肃，也严肃起来说：“一定做到，我拿我的人格担保！”
宋琼这才把书递到他面前。
冯成杰接过那本用西北产的毛头纸铅印的小册子，书名是《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这正是他想看而无法找到的那类珍籍，马上兴奋起来。同时发现作者的姓名，被一小方与封面颜色、质地相同的纸片覆盖着。翻到封面背后细瞧，“毛泽东”三个字，依稀可见。他立即明白了这本书的神秘与珍贵之处，不由自主的也严肃起来说：“确实是本好书，我一定精读细研。”
宋琼点了点头，小声叮嘱道：“要小心保管，让有些人看见了，会惹麻烦。”
“知道。”冯成杰会意地点了点头。
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该走了。宋琼站起身说“你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康复出院，等我有空了，再来看你。”
冯成杰忘了手上插着输液管，边下床边说：“我送送你。”
“别乱动，你吊着针呢！”
“对不起，不能下床送你了。请代我向祁师长、邱秘书问好，再见！”
“再见！”宋琼出了门，带着别人难以觉察的失望走了。冯成杰拿着那本小册子，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刻，他俩做梦也不会想到，在抗日烽火烧遍全国的时候，他和她竟然见到了小册子的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