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全家人都在努力摆脱悲痛的阴影，而冯成英却被新的烦恼所困扰。强压在心底被囚禁了多年的那份感情纠葛，随着他哥身遭不测噩耗传来，重新登上了他的精神舞台，进而成了他一个时期精神活动的主题。
每天晚上，睡在炕上，李珍玉总以主角的身份，出现在他记忆的活动画册中，他为此常常失眠。
在他未成年的时候，他就十分依恋他的这位姐姐，她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给予他关爱最多的女性；也是他唯一的一个最亲近、最牵挂的同一个辈分的女人。
冯成英呱呱坠地的时候，李珍玉四岁不到。他的第一声啼哭，惊醒了睡在大炕一角的她，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托在接生的成奶奶手里赤条条的小娃娃，除了母亲和接生奶奶之外，她是第一个迎接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同辈人。为了喂奶方便，满月以后，母亲抱着他来到李先生家，这位姐姐学着他母亲样子，给了他必要的关爱。抱他，亲他，用小勺子给他喂水喂汤；再大一点的时候，她牵着他的手教他学走路、学说话；在家的时候，是这位姐姐带着他玩，哄着他乐；走出院门的时候，是这位姐姐保护他走路不摔跤、玩耍时不被别人欺负；和小伙伴们玩过家家的时候，姐姐总是扮演妈妈，他总是她的娃娃。断奶以后，他被留在家里由奶奶照管，李珍玉隔几天就会来一次，和他玩半天。这些事儿，是懂事以后，父母和哥哥在说说笑笑的时候告诉他的。
奶奶去世后，他再次被带到了李先生家，这时候他已经懂一点事了，他从姐姐那里得到的关爱，是从亲身体验中感受到的。每当他做了错事，父母要责罚他的时候，姐姐就会拦在他面前哀求，“姨妈，别骂弟弟，骂我吧。”“姨父，别打弟弟，打我吧。”有可怜可爱的外甥女求情，大多数情况下，父母就会很快消气，小成英就会免除被责骂责打的惩罚。小成英不知道，在他父母眼里，这个女孩子，不仅仅是外甥女，而是东家的一分子，他们没资格骂她，更不能动手打她。她成了他的保护神，于是，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不叫爹，不叫妈，而喊姐姐。这期间，他也自动担当起了保护姐姐的责任，当他俩一起走出院子大门以后，他就会拿出男子汉的英雄气概，替姐姐打野狗，替姐姐驱赶那些敢于耍笑她、捉弄她坏小子、坏丫头。有时候，遇到个别不听规劝的坏家伙，他会不怕挨揍流血，和那些坏蛋们动拳动脚。他也给了姐姐一份安全和依靠。所以，每当姐姐被派去邻居家借东西、还东西、或者自个去找朋友玩耍的时候，都要带着他做伴。有时候，他呢，也会借茬偎依在姐姐怀里撒撒娇。姐姐呢，也乐意哄他。如果说哥哥和表姐是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那么，他则是在偎依在表姐的怀抱里逐渐成人的。
能帮家里干活了，夏天，当他帮大人赶牛拦羊，累得满头大汗跑回到家的时候，姐姐会迎上来，替他拍土、擦汗；冬天，当他给牛饮过水、给羊添过草，冻得稀哩哈啦跑进屋的时候，姐姐就把他拉过来，用柔软温暖的双手给他焐脸焐耳朵，还让他把手放到她的腋下去暖和。
当他个头长得逐渐比姐姐高了一点以后，姐姐除了不再允许他放到腋下焐手而外，其他的一切依然照旧。而他和姐姐之间那种离不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回到家不见姐姐就觉得屋里少了许多人，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因此，他从外面回到家，先到处找姐姐；姐姐从外面回到家，第一声喊得也是成英。就在这时候他也知道了，这个姐姐不是他妈妈生的，而是姨妈生的，她是姨父姨妈的女儿，姐姐是他的表姐。到了十多岁的时候，他逐渐弄懂了一件事：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母子、姐弟等一系列有血源的关系亲情之外，还有一种像她爹他妈那样，叫夫妻的关系和情感存在。于是，他心里暗暗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要是我能和表姐做夫妻那该多好！但他同时发现，表姐对他表示亲近的时候，表情是落落大方的、毫无顾忌的；而表姐对他哥哥表示亲近的时候，表情则是带着羞涩的，有所顾忌的。就是有时候母亲在父亲面前才会有的那种表情。他隐约觉得他的那念头不可能实现，于是，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遗憾。他把那个念头和遗憾放到心里最隐秘的地方，珍藏了起来。但那些念头和遗憾却不老实，经常会自己跳出来，干扰他的情绪。
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阅历的增加，那种深藏起来的情感和遗憾，还在不断增加成分。他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件事情：那年，也就是哥哥刚去牧马场、他上初中一年级的那个暑假期间，一天傍晚，他把牛群赶进圈，哼着小曲走进院门，听见表姐喊：“成英，把我晾在后院里的衣服，给我拿过来！”
表姐的房间里亮着灯。他跑到后院，从晾衣绳上把属于表姐的几件上衣取下来，往屋里送，但推不开门。他喊道：“姐，给你送衣服来了！”
表姐在屋里回答：“里间屋的窗户开着，把衣服给我放到窗台上。”
他觉得奇怪，表姐在干啥？为什么不让我进屋？在这好奇心的驱使下，放下衣服后，他又朝屋门走来。那是一种老式两扇格子门，门扇与门扇之间，有一道能插进筷子的缝隙。他把眼睛对在门缝上往里看，他发现表姐一丝不挂，正站在放在屋子一角的一只的大木盆里洗澡。尽管他看见的是表姐的侧身，但他看清了她曲线优美身躯，光洁细嫩的肌肤，圆呼呼的乳房。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没穿衣服的表姐，第一次发现表姐除了那妩媚的脸蛋，衣服里面还藏着那么多的美丽，似乎她的身躯比她的脸蛋更好看。看到这里，十五岁的他，顿时觉得脸热、心跳。他悄悄离开门缝，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炕上，没穿衣服的表姐还站在他的面前，于是，又产生出许多遐想……然而，他终于发现，她那美丽的身体是不允许他看，也不允许他触摸的，因为，她只是他的表姐，她的身体不属于他，而可能属于他的哥哥。于是，心里冒出了一股莫名的妒忌之火。他朝炕上擂了一拳，咬牙说：“为什么我不是哥哥？”
此后有一段时间，每当他看见李珍玉，脑子里就会出现没穿衣服的表姐，深藏在心里的那些念头、遗憾、嫉妒就会往上蹿跳。每次，他都要下很大决心，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它们压回到内心最隐秘的那个地方去。
当看到媒人上门给表姐来提亲的时候，他着过急，担过心，发过愁。着急自己为啥不快点长大，担心表姐一旦被别人娶走，回到家看不到她了，那日子该怎么过？当他看到他哥哥与他表姐拜天地成亲的时候，虽然他的恋姐情结还没被完全解开，但心里有了一种释然的感觉，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这样也好，她是我的嫂子了，她不会离开这个家了，不愁回家看不到她了，就这样看下也好！
姨父去世，哥哥被抓了壮丁，姐姐悲伤，他也悲伤，姐姐看见他，像抱枕头一样，把他揽在怀里，俯在他肩上大放悲声。是他，代替哥哥披麻戴孝到处报丧，长跪在地上磕头谢宾。是他，在出殡时，拉起了挽在灵柩前面，只有孝子才有资格搭在肩上的那根白绫引魂纤，一直把姨父的灵柩送到李家坟地。他不觉得这一切是在代替哥哥，也不认为是在代替姐姐，而他觉得他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初中毕业后，他自作主张报考了师范学校，从他内心里讲，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念完师范，就可以到表姐的学校去当教员，这样，就可以天天看着姐姐、守着姐姐了，省得天各一方，牵肠挂肚的把她思念。
师范毕业后，他如愿以偿。他和李珍玉仍然保持着那种亲密无间、纯洁无瑕的姐弟关系。上下班，出双入对；用餐时，常在一只碗里下筷子；在学校没别人的时候，和家里一样他叫她姐姐，有好多个人在场时，他喊她李老师；在成年人面前，姐姐都一律叫他成英，在学生面前，她会在成英后面加上老师二字。他们忘记了他们之间还有一层叔嫂关系存在，仍保持那种纯洁无瑕的姐弟情谊。对此，他们自己无所顾忌，家里的老人觉得很自然，周围的人也都觉得很正常。其实在别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对亲密的姐弟。即使以叔嫂关系而论，也是无可挑剔的。因为当地有个风俗，“可以在小叔子怀里坐，不能在阿伯子面前过”。按照这个风俗，叔嫂之间能像的姐弟一样相处也是不受谴责的。
这期间，父母给冯成英提过几次亲，每次他都说，“我还年轻，不着急，等我挣够了娶媳妇的家当再说。”从内心里讲，他还暗恋着他的表姐，他还不想把那份珍藏起来的真爱，随便转移给别人。
他哥身遭不测的消息传来以后，他认定他哥已经不在人世了。压在他心底尘封已久的那个念头，又蹿上了心头，与姐姐成亲的想法逐渐占了上风。但是，他知道他的珍玉姐，仍旧认定她的成杰哥还活在人世上，因此，他还不能把实现自己美好愿望的想法在行动上表露出来。他必须等待。那么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心愿说出口呢？这又成了他新的烦恼。等了一天又一天，等待的烦恼困扰着他，过了近一年。
二
就在冯月圆被奶奶拉到坟地东北角，给她爹烧纸焚香的第二天，冯成英下了这样一个决心：明天不管怎么样，也一定要把那句话说出口！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在为说出那句话做准备、找机会，然而，机会来了，却又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放走了。
在校董办公室里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屋里只有他俩，确实是个好机会，可是话刚到嘴边，顿时觉得心跳脸烧，已经涌到嘴边的话，被他连同热乎乎饭菜一起咽回肚子里去了。
下午，李珍玉约他一起去镇上的医务所，看望一位生病住院的女老师，往返的路上也只有他俩，又是一次好机会，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脸发烧、心乱跳，那句话涌到嘴边的话，又被烧没了，跳飞了。
机会就这样一次次溜走了，留给他的是日渐加深的焦虑和悔恨。
半个月后的一天，冯成英又下了一次决心，决定今天一定要战胜脸红心跳，必须要把那句话说出口。这天下午，放学前，他抽空批阅完当天的学生作业。放学后，他早早的站在学校门口等着李珍玉。太阳快落山了，李珍玉走出校门，他俩相伴回家，一路上只有他和她。可是那几句话还是无法说出口。快走到饮马河桥头了，冯成英真的急了，现在不说，今天可能又没有说那句话的机会了！于是，他鼓足了勇气，不再怕脸烧心跳，看了李珍玉一眼说：“姐，我哥已经去了，你总不能为他空守一辈子吧？”
“咋了？”李珍玉吃惊得抬起头，看着冯成英说，“想撵我走吗？别忘了，你家住在我家，我家就是你家！”
“不不不！我，我绝对没有那，那个意思。”冯成英结巴了。
李珍玉用少有的硬铮铮的口气，说出他始料未及的话，把他事先想好的话，全都顶没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口边只留下最想说的那几个字，于是他张口蹦出了那几个字：“我想娶你！”
“什么？你娶我？”李珍玉更惊讶了，“你是我弟弟，我是你姐姐呀！哪有弟弟娶姐姐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