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十年前的事。
举行过碧草滩联合军事演练的半个月之后，那天早晨，李尚权正坐在办公室里看报，张乃良来了。李尚权指着面前《晋绥日报》说：“昨天送去的报纸看了吗？你小子这回可把风头出大了！这些记者们的笔杆子真了不得，把你在收复青城镇的战斗中，率领九连率先攻进了城的事；带兵闯进敌军司令部，生擒将要剖腹自杀的日军大队长龟头的事；都写得活灵活现的，好像是他们自己做过的事情似的。你这家伙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是不是连吹带表演来着？”
“我哪里会表演？”张乃良憨厚的一笑坐在凳子上说，“就是在找不到话来表达想说的意思的时候，比划过几下子。”
李尚权拿着报纸站起来说：“这么说，还是人家记者本事大喽？你瞧瞧，这标题整得多招眼！《张乃良，智勇双全的英雄连长》，话好，用大字印着，人们只看标题不看内容，也能把你张乃良记在心里。这么一来，你小子可真是一夜之间就声名鹊起了，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连长，变成了一个在晋绥边区尽人皆知传奇式人物啦！说不定连毛主席、朱总司令都会知道你。只可惜，由你牵线搭桥，与友军联手挫败国民党顽固派武装挑衅的事，你带兵营救冯成杰的事，要保密，不能写。如果能把那些事也写进去，你小子就更神气了！”
张乃良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问道：“刚才，我还在想呢，我们救出来的那两个朋友，送到支队快半个月了，怎么里里外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李尚权坐回椅子说：“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好！”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出兵营救冯成杰前后的情形，再次浮现在他们的面前：
那天晚上，张乃良接到方正文派人送来的求援信，他不敢自作主张，急忙跑到大队部来请示李大队长。正好，指挥过收复青城镇战斗，要去晋绥军区开会的支队司令员李井泉也在场，他看过信，给二大队下了命令，必须立即组织兵力营救。说人家是为了帮我们才搞的祸殃自身，我们决不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人要救，还要注意保密，把人救回来，立即送往支队政治部。随行的参谋来了找司令员审阅汇报材料，李井泉走了。李尚权思考了良久，如此这般的给张乃良作了一番布置。半个小时后，张乃良带着两个排的骑兵和当天刚刚接受改编的乔二炮的部属出发了。这支队伍全换上了老百姓衣服，还带着股子匪气。营救成功，回到村里，张乃良让贺丰收带着部队回了营地，他领着乔二炮把冯成杰送进了村边的一户人家。不一会，院子里接连不断的传出了枪声。贺丰收听见枪响，带着战士们勒马返回，半道上碰见张乃良，他说：“我们的行动被敌特跟踪了，把我们救来的人打成了重伤。那里有乔二炮负责警戒。贺副连长，你带队回营地吧，我去大队请医生！”
李尚权一声轻轻的咳嗽，把他们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张乃良想起了他要办的事，急忙掏出一封信，递给李尚权说：“这是地下党交通员送来的信。送信的是我老乡，把信放到我那里就走了，叫我一定当面交给您。”
这是一封来自绥远特委社会部的公函，收件人是二大队党委。李尚权拆开了信封，见是冯成杰和宋琼的党组织关系介绍信，吃惊不小，同时心里打了个咯噔。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早就盯上支队参谋长和副司令的位子了。冯成杰来到了这边，没看信之前，他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虽然是个正团级军官，但他认为他不是共产党员，想当支队一级的指挥员肯定没戏。看到介绍信，知道冯成杰也是共产党员的那一瞬，他突然觉得面前横起了一座高山，冯成杰成了他实现近期目标最大障碍。该怎么才能征服或者绕过这个障碍？他两眼盯着介绍信，心里打起了算盘。
李尚权很快有了主意，他小心翼翼地把信重新封好，放回张乃良面前说：“这东西你先拿着，保管好，过一段时间，我叫你交的时候，你再交给我。”
张乃良大惑不解站起身问道：“为啥？那边说越快越好，万一……”
“没有万一。我什么时候叫你犯过错误？你坐下，听我慢慢说。”李尚权说。
张乃良一向都很信任他的这位顶头上司，他把他视为世界上最高明的人。他傻眼看着面前的“高人”，坐回了凳子。
李尚权指着那封信问道：“你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张乃良摇了摇头。
李尚权说：“那我告诉你，是宋琼和冯成杰的党组织关系介绍信。我让你暂时留着它，是在为你着想。你知道，四大队曾经做过地下工作的大队长和政委，都被贺龙司令员点名调到晋绥军区做统战工作去了，那里空出来了两个位子。据可靠消息，政委的人选已经定了，现在就剩下大队长一个位子了。听支队政治部的同志讲，你是候选人之一，你现在红起来了，有被破格提拔的可能。现在冯成杰过来了还没有位子，他本来就不是平地上卧的狗，如果我们把这东西递上去，他不就成了长上翅膀的老虎了？那个位子不用说就是他的了。你还有晋升的希望吗？留下他的组织关系，他暂时就不是党员，就当不了正职，机会不就是你一个人的了吗？”
“万一被查出来怎么办？”
“这是通过党的地下组织网络传过来的东西，谁能保证各个环节都能顺顺当当？迟早送到就行了，不会有人查的。即使有人查，信你已经给我看了，责任我来承担。”
“这样做合适吗？”
“这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没听人说吗？要想自己升得快，就得踩着别人的肩膀上。你去问问那些大干部，哪个不是这么做的？你就暂且把这封介绍信当垫脚石用它一回，不会出啥问题的！”
张乃良把信装进衣兜，若有所思地走了。
二
枪声是在演戏。冯成杰活得好好的，当天晚上，他和乔二炮聊得很投机。
乔二炮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冯团长是好人。”
“何以见得？”冯成杰问。
“你没枪崩我，还给我和被你们活捉的那些弟兄们，指了一条光明道，你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我都报答不了。”
“你配合张连长救我，留下来陪我，是为了报答我吗？”
“有这个意思，但不全是。乔某人过去做过不少坏事，在牛头山一带结下了不少冤家，要当八路军，也只能到远离牛头山的地方去当。李大队长同意了我的请求，给我联系好了要去的地方，给我开好了介绍信。他要我把你护送到支队总部，就去绥西的六大队报到。”
半夜时分，张乃良和二大队统战干事，把宋琼和四个去参加无线电通讯培训的女战士也送来了，还带来了一把手枪和三套八路军军服。在雄鸡啼鸣声中，统战干事带着七个军人，背起背包，翻山越岭，向大青山支队总部的驻地出发了。
来到支队总部，宋琼被派进了通讯科，去教十几个男女战士学习收发电报。政治部主任把冯成杰领到了镇子外面的一户农家，给他放下了一提兜书，对他说：“您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避避风头。不要到外面走动，多看看书，熟悉一下八路军的规章制度，多了解些我们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等李司令员从军区开会回来，他要亲自给你安排工作。”
冯成杰在这个不大的农家院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看书、舞棍练拳，就是和房东家的大爷、大妈、大哥聊天。政治部每天都有人来，送书报文件，送生活用品，都说李司令员还没回来。在焦急难耐中等了一天又一天，二十多天过去了，这天早晨，终于有人来接他去司令部和李司令员见面。
冯成杰走进司令员办公室，见宋琼已经坐在那里。李井泉迎上来，握住他的手说：“冯成杰同志，欢迎你！你过来了，我们大青山支队又多了一员虎将！”
“李司令过奖了！我刚参加八路军，还是一名新兵！”冯成杰敬礼说。
“论扛枪打鬼子，你已经是老兵了嘛！请坐吧！”李井泉指着宋琼身边的椅子说。
冯成杰向来送茶水的警卫员说了声谢谢，抬头看着李井泉说：“大家都忙着打鬼子，我成天白吃白喝的心里急得慌，请李司令员赶紧给我安排点事做吧！”
李井泉笑道：“你的要求，我们早就考虑过了。宋琼同志的工作已经安排好了，去支队的电台当副台长。你嘛，还得等几天。大青山支队的庙实在太小了，按照你在那边的职务，除了坐我这把椅子，再给你安排那个职务，都有些委屈你了。同时，我们还得等你的党组织关系。虽然，我听特委的杨植霖书记说过，你已经被批准加入党组织了。可是‘人没笼头拿纸拴’，不见介绍信，党组织就无法承认你的党员身份。我们这支队伍，是受党指挥的人民军队，重大问题要由党组织集体讨论决策。你不是党员，把你放到重要岗位上去，你不能参加党内决策重大问题的会议，搞得你既不好管事，又不好管人，那不更委屈你了吗？”
冯成杰说：“请司令员不必为我的职务问题作难，我不在乎什么职务。我早就打算好了，我还年轻，到了八路军就从战士干起。”
李井泉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冯成杰说：“你能这么想当然好！我们共产党人闹革命，目的是为了解放人民，而不是为了做官。但是，怎么给你安排工作，不仅仅是个怎么对待你个人的事情，而是一个关系到如何贯彻落实我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大事，所以我们必须按有关规定办事。你要是着急，就先给支队参谋长去当几天临时助手吧，你看可以吗？”
“服从司令员的安排！”冯成杰高兴地起立敬礼。
李井泉司令员还过礼，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有一件事，我们得向你们二位讲清楚，那就是你们的安全问题。为了不让日本特务、国民党特工嗅出什么气味，盯上你们；为了不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探出线索，拿你们的事去做文章，去干破坏国共两党关系的勾当；我们决定采取一些保护你们的保密措施。一是对内对外暂时不公布你俩归队的消息。把你们悄悄调到绥西来，就含有这层意思。二是你们必须暂时中断与外界的通讯往来。特别是你，冯成杰，因为你率兵坚守红格尔图的事迹上过报，你在绥远一带很有些名气，让任何人知道了你的去向，说不定就会惹出麻烦来。三是也因为上述原因，从现在起，冯成杰同志，你暂时不能再用现在名字了，要用化名。你的化名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就叫陈泽。陈泽和成杰，字音相近，将来想恢复真名实姓也便当些。宋琼同志成天待在机关里，很少与外界接触，不用化名也可以。”
“多谢司令考虑得如此周到！”冯成杰说。
宋琼起立敬礼：“我一定按照司令员的指示去做！”
冯成杰的组织关系迟迟不到，张乃良冷手抓了个热馒头，被破格晋升为四大队的大队长。冯成杰被安排到四大队去担任副大队长。李井泉找他谈话的时候说，等你的组织关系到了，我们会重新考虑你的任职问题的。
张乃良接到了任职命令，先跑来向李尚权道谢。李尚权非常得意地说：“老李没让你失望吧？该把那封信给我了。”
张乃良掏出信交给李尚权，敬礼说：“张乃良感谢大队长的栽培！”
“哎哎哎，别再这样啦！”李尚权拉下张乃良敬礼的手，握了握说，“你我现在是肩膀架子一般齐的同级干部了，以后就别来这一套啦！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当好大队长？”
“我一定好好干。怎么才能干得好，还请老首长指教！”
李尚权背起双手踱着步，慢条斯理地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大队长是个管官的官，光自己干得好不行，还要学会管人。首先要把你的那几个副手管好。你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和你的那个副手陈泽相处？”
张乃良搓了搓脖子说：“我觉得那个同志还可以，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不会故意跟我捣蛋的。”
李尚权摇头冷笑道：“你还是太嫩了，不会看人啊！他可不是个一般人，是人里头的人精！不然，才二十出头，怎么就能当上国民党军队的团长？你难道没听到独立师那边的人说过吗？他还是个小连副的时候，就把个四十多岁的老团长拨拉得团团转。没点策略，就凭你这幅憨样，用不了三天，你就会成为捏在人家手里任意耍弄的驴皮影子。”
“我该怎么办？”
“这好办，刚开始就要把他的势头镇住，不给他张牙舞爪的机会，这叫使下马威。如果这一招不灵，那就想办法挤兑他，让他自己离开。”
张乃良呆愣愣地看着李尚权问道：“挤兑？怎么个挤法？”
李尚权嗤鼻冷笑道：“连这也要我教啊？事事跟他拧着干，天天给他闲气受，逼着他自己卷铺盖走人，不就行啦！”
张乃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三
听说张乃良已经到四大队上任了，冯成杰紧赶慢赶的把参谋长交给的工作完成，就告别了李司令员和支队机关已经认识同志，动身去四大队赴任。
冯成杰要绕道去保育院。宋琼也想去看看小严，见见那位宫佩瑶老师，也请假跟来了。他俩和两位警卫战士骑着马来到了保育院，没见到那姑侄俩，却见到了宫佩瑶留给冯成杰的一封信。信上说：“……对不起了，团长先生，我要离开绥远去别处工作，没有征得您的同意，就把您的儿子和您留给他的中校军官的戎装照都带走了。因为只有得到你们父子俩的掩护，我才能以投亲的国军军官家属的身份，住进经商的舅舅家里，去完成祖国和民族交给我的特殊使命。”看完信，冯成杰想到以后想见小严不那么容易了，心里不由得有些难受。转念一想，小严能和一位真心爱他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一起，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和成长环境，又觉得欣慰。他和宋琼把身上仅有的二十几块银洋，都留给了保育院长，托她以保育院的名义，转交给宫佩瑶，做小严的抚养费。
离开保育院，宋琼由一位警卫战士陪着，策马奔向支队总部驻扎的镇子，冯成杰目送她离去，同另一位警卫战士催马直奔四大队的驻地。
当时，四大队正在大青山南麓的支队农牧业生产基地执行生产和卫戍任务。当他赶到农牧场场部的时候，正赶上四大队召开排以上的干部会议。冯成杰放下行李，就直接走进了会场。张乃良先做了主题讲话，重点强调了如何配合农牧场做好备耕和保畜工作，争取当年粮肉大丰收的有关事宜。
张大队长讲完话，兼任四大队政委的农牧场场长，要新上任的陈泽副大队长作指示。
冯成杰说：“我新来乍到，没什么指示要作。我来农场途中走访了两个连队，了解到的一些情况，根据这些情况，提两条建议。一是建议大家都认真考虑一下如何尽快解决部队的缺员问题。我去过的那两个连队，至今还有六十多个战斗减员没补上，等于空缺了半个连。兵员严重不足，一旦接到作战任务怎么办？二是建议大家都认真考虑一下如何做到生产备战两不误的问题。作为军队，必须时刻都要做好打仗的准备。我建议各连，都要安排一定的时间，搞好军事训练，做到劳动练武两兼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