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冯成杰赶回基地，见过前来布置新任务的聂荣臻元帅和钱学森院长，又赶到机场，来迎接第三批苏联专家。张乃良是基地政治部副主任兼党委办公室主任，他也来了。等了不久，基地派去的翻译领着五位专家走进了候机大厅，一帮高级军官迎了上来。张乃良本来走在冯成杰的身后，与专家们即将相遇的时候，他跨了一大步抢在前头伸出了手，年轻的翻译反应灵敏，横跨一步背对着他往面前一站，把他堵回原位，首先向专家们介绍基地首长们。张乃良呵呵一笑，保镖似的跟在冯成杰身后，看着将军们和专家们握手问好。
这时候的张乃良，四十二三岁年纪，挂着大校军衔，将军肚挺起来了，身材显得更加高大魁梧，一张国字脸皮肤干净细腻，一头浓密的黑发向后梳着，很有些大首长的派头。他的这副尊容，也成了他屡屡体验当大首长感觉的资本。近几年，每当他陪冯成杰到基地邻近的县上去办事的时候，那些地方干部们见他块头大，领章上花花多，就把他当首长来迎接，而把真正的首长当做随行人员晾在一边。张乃良呢，不论是对方喊首长，还是握手问好，他都来者不拒。当秘书把真正的首长介绍给对方的时候，他会毫无愧色的呵呵一笑说：“我的军龄比司令员长，我是司令员参加革命的引路人。”每当这个时候，冯成杰总是宽容的一笑说，“老张是位老革命，是我们基地的部门首长，今后他来联系工作，希望大家多多关照。”这天，若不是翻译人熟悉、懂规矩，他又可以体验一下在外国人面前当大首长的感觉了。
光阴荏苒，转眼过了四年。1960年初夏的一天清晨，太阳刚刚露出半个脸，看上去瘦了许多的张乃良，提着一只装了几把苜蓿和苦苦菜的小篮子，撅哧撅哧地走进了由四排院门相对的平房小院组成的基地首长家属大院，他看见冯成杰提着背包，提着装着洗漱用具网兜，出了家门，走向停在门口的小轿车。看见宋琼领着女儿月容站在门口招手告别。他觉得好奇，紧走几步赶到跟前问道：“你不是昨晚才回来吗？又要去哪里？”
冯成杰说：“去你的那一亩三分地。”
张乃良冷哼了一声：“怎么，派了个副司令当监工还不放心，你还要亲自去监督我？”
冯成杰把背包和网兜递给了司机，对张乃良说：“有紧急任务。快去送你的代食品，吃早点，我等你！”
张乃良把篮子送回家，拿着一块玉米面菜团子，边吃边跑钻进汽车。车子驶上了马路，他咽下最后一口早点说：“司令员同志，你去十分场半年多了，一直见不到你，趁现在有工夫，我向你汇报一下思想。”
冯成杰说：“说吧，我听着呢！”
“这几年，我在政治部、运输部、后勤部，科技部干的都是副职。干副职，我都干出体会来了！”
“干好副职也是一种贡献。有啥体会，那就一起贡献出来吧！”
“我的体会是：‘土坯不是砖，副职不是官。是干具体事的工头，装问题的背篓’。”
“哪里来的这些谬论？又是哪个‘高人’帮你总结的？”
张乃良脖子一拧说：“难道不是吗？正职看得起你，分给你一个方面的工作叫你管，管好了成绩是人家的，出了问题责任你得全兜着。还有更难听的呢，说副职是听正职吆喝的轿夫，叫你朝哪走，就得朝哪走；副职是正职提在手里的抹布，想用你擦哪里，就擦哪里。”
“正职和副职在单位都是首长，只不过分工不同、责任不同罢了。唱戏还分主角和配角，总不能都唱主角吧？”
“为啥只叫我当配角，不让我唱主角？”
“原因就在你身上。我给你多次传达过党委一班人对你的评价，你老张干具体工作有狠劲，可是你看问题有些片面，喜欢听风跑马，遇到大事，拿不出符合实际的解决问题的主意，缺乏当正职的那种能独当一面的基本素质，所以你干来干去，总是副职。这话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总把它当耳边风！”
张乃良显得有些激动：“没让我干过基地一级部门正职，怎么就知道我没那样的素质？我比你参加革命早几年，可职务一直比你低几级，这事咱就不说了。于春仁刚穿上军装的时候，我就是正团级。人家由技术员、工程师提成了处长、部长，现在又当了基地副司令了，我还在副师级的位子上原地踏步，难道真的是先长出来的眉毛，不如后长上来的胡子吗？”
冯成杰哑然笑了：“这就是你的汇报？分明是在要官嘛！那我就把实话告诉你吧，让你以副部长的身份主持科技部的工作，就是党委对你的一次考验。叫你去当科技人员的勤务员、管家婆，你倒好，当起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了！各科研所的所长们，为了攻克技术难题，端着饭碗都在想破解难题的路子，你却三天两头的召集人家给你汇报；科研人员搞技术攻关忙得脚打后脑勺，你却隔三差五的利用上班时间组织开会，叫人家跟着你学习理论，批判‘白专道路’；科研所遇到了需要在所际之间、部际之间协调的问题来找你解决，你却来个指山卖磨，叫人家去请示分管副司令。政委给你谈过多次了，你都不当回事，你老这么干，大家能没意见？不派个副司令管着你，不知道你还会闹出啥花样来！”
“我这是紧跟形势，突出政治，报纸上宣传的那些军队先进单位，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走到哪里要念哪里的经，各地各单位实际情况不一样嘛。别人的经验是根据人家单位的实际创造出来的，学先进不是学唱戏，不是一举一动都照着别人样子去做，而是用人家的经验充实自己，使自己更会从实际出发做工作。咱们是组织保卫科研和生产试验的单位，最大的政治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拿出科研成果来。办啥事，都要从这个实际出发。你如果真想踩着野战部队先进单位的脚印走，还想做出点好成绩来，那你就去警卫团当政委吧！”
“叫我把板凳换成马扎子，那不是位子越坐越矮了吗？”
“现成的高位子就摆在你面前，迈半步就能够着，就看你自己怎么表现了。”
车子开进了科技部的大院，两个人都不吭气了。
二
张乃良陪着冯成杰走进了科技部长的办公室，于春仁早已坐在那里。看见冯成杰提着行李出现在面前，问道：“是不是又有新任务了？以前，每到技术攻关的关键时刻，司令员就会背着背包来坐镇。”
“瞧瞧，人家不愧是副司令，一猜一个准！”冯成杰放下背包，坐在于春仁搬来的椅子上说，“我是来向你们传达上级指示的。昨天下午，国防科委派人送来了一封由聂荣臻元帅签发的绝密文件。文件上说，目前敌对势力加紧了对我国的经济、政治、军事封锁。中苏关系也即将破裂，上级已得到可靠消息，老大哥不仅要撤走所有援助中国建设的专家，还要带走全部技术资料。在零八号基地工作的苏联专家，可能要提前撤走，他们现在借口集体休假，已经不参与我们的科研工作了，这就是先兆。上级要求我们，不管采取什么措施，一定要在苏联专家撤走之前，把双方合作搞出来的技术资料，全部搞到手，留下来。”
于春仁、张乃良都感到震惊。张乃良说：“我说那些大鼻子不跟我们的人一起干活了，成天待在专家大楼里，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要干什么，原来是要走啊！”
冯成杰接着说：“我们基地与苏联专家组合作完成的技术资料，都由专家组保管着，足足能装三大卡车。我和党委的常委们商量了半天，都认为要把这些资料留下来，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千方百计把那些图纸和文字资料从苏联专家那里借出来，组织我们的技术人员，把它重新复制一遍。春仁同志，你是内行，你说说，还有别的好办法吗？”
“根据目前技术条件，只能这么干！”于春仁说。
“好，现在我向你们传达基地党委的决定。”冯成杰站起身说，“一，全力做好前期准备工作。重点是千方百计从苏联专家那里把图纸搞出来。此项工作有于春任同志负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