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吹熄蜡烛,好梦不醒。包厢的众人追来逐去的抹蛋糕,平时一个个矜持的大叔们都撒开了玩。一群三十多岁的人,借着过生日的由头,闹的像小孩子一样开怀。
走的时候,白子嘉送我回家。开车的时候跟我闲聊:
“小洁,也许是以前的成长经历,让你不喜欢跟人群打交道,这些舅舅都懂,可是现在你有我们了,有我们这么一群人,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你。”
过了子夜,路上安静,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
“以后你可以敞开心扉迎接这个世界。因为我们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有风霜的时候替你遮风挡雨,你要向前的时候就给你做后盾。”
他手握着方向盘,却偏头看着我:
“相信我,现在的你云开见月,苦尽甘来,白子嘉跟你保证,以后你的日子一定只有快乐和幸福。”
我静静听他说话,心里满是温暖的感动。以前虽然和他相认,但是并没有把他当作亲人。奇怪的那层纠葛,总让我觉得不可能融入他的世界。可是今天,他推着祖母出来的时候,我才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有个家。
有祖母,有舅舅,还有一个哥哥,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亲人,却在一夜之间,真的不再孤单。我特别的感谢他,感谢他能为了我抛弃前嫌,把老人接到身边敬养。我也特别感谢晚上的所有人。他们准备的真的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礼物。
听着白子嘉说话,我心里真心的答应他,改变自己,迎接这个世界。
微微笑着,对着他深深点头,开车的白子嘉,冷不防在我脑袋上来了那么一下,亲昵的动作让两个人都笑的开怀。
到家之后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断回放刚才开心的一幕幕。我在心里数着,白子嘉,沈寒良,苏文,皇甫辉,宋锦文,谢沐沐,袁凡,我都有七个朋友了,这样完美的超越了人际关系的六度分割理论,说明我依靠着他们真的可以摆平这个世界。
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这个人间这么亲近过,仅仅一个晚上,却真的有点像是破冰之旅。之后的几天,我格外的热情高涨,对身边的同事、老板、连带着超市售货员和偶然遇见的路人都总是一副笑脸。
最近白子嘉回美国接妻儿回来度假,没人给我填充冰箱,只好自己去逛超市。给自己满满的塞了两个大推车,结账的时候队伍排老长,等着无聊我开始眼神乱瞟。临近货架的地方摆的是各式的酒水,为了打发时光,我开始锻炼眼力一个个念酒的名字。念着念着忽然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字。
那瓶酒的名字在我唇边不停的打绕,脑海里再也跳不过去,好像是什么记忆被隐藏了,拼命的回想,终于找到那块潜藏的内容的时候突然就慌了神。不顾自己还推着两大车的东西直接从超市横冲直撞的冲了出去。
冲到路边我着急的打车,谁知路上堵的只能让人干着急。等不及了我冲到了地下通道去买了地铁票。中午正在高峰期,我被人挤的喘不过气。地铁声音呼啸,我心跳加速,着急难耐,恨不得能长了翅膀飞到目的地。
到了熟悉的小区,我跑着冲进家门:
“简先生呢?”
正在打扫的Carol看见我吃了一惊,突然从家里消失了这么久,她兴奋的冲过来,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和我讲话:
“小姐,您怎么回来了。简先生不是说您出去留学了么。”
我顾不得和他寒暄:
“简则成呢,他人呢?”这么多年,在家的时候我一直和佣人们称呼他为简先生,可是今天我心里又是着急又是生气,恨不得咬牙切齿的喊着他的名字把这个人撕了吃了。
“小姐,是谁通知你的呀?我们都不敢告诉你的。你怎么从国外跑回来了?简先生怕耽误你课程的。”
Carol中文说不利索,偏偏还无关的话没完没了。
“你快告诉我,他人呢。”我只希望他没事。
“先生他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吧。已经昏迷了半个多月了。小姐,您千万别难过。”
听完他的话我竟然是笑了,可是笑着的时候,却感觉自己掉了眼泪:
“简则成在哪个医院,叫司机带我去。”
不管他是昏迷了还是死了,我总得去看他一眼。
“小姐,先生在这边,急救了几次都没有醒。我们都拿不定主意,后来关叔做决定,把先生送回英国了。”
我没再理她,从家门冲出去就打车去了机场。12个小时的航程,关掉手机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我的一颗心悬着,生怕等我到了的时候,会是什么让人不能接受的结局。
我觉得自己恨他,可每到这种时候,又是最着急的那个。飞机上等的煎熬,身边的人都闭着眼装睡,只有我始终清醒,眼睛不听脑袋的指挥,眼泪掉的像断线一样。
我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么可恨,他总是让我大悲大喜,仿佛在测试我心脏的承受能力。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他给了我人生第一个晚宴,我不知道他从哪请来那么多的朋友,也不知道像他这样孤独的人怎么会有朋友。但是就是这样,在家里,一个个着装隆重的人,举杯向我祝福。
他给我买了一件淡蓝色的裙子,和我自己挑的那件样式相仿,价钱却天壤之别。生日礼物是Psydelic的水晶,中文的名字是魔幻寓言。在那个时候,我也一度认为自己云开见月,跟他对峙了多年,总以为获得了机会和解。谁知接下来他就给了我一次灭顶之灾。
就是同一天,在那件让我恨他到食肉寝皮地步的事情发生过后,他一个人喝了过多的酒。送到医院,昏迷,抢救,迟迟的不肯醒过来。
我坐在医院一个通宵一个通宵的等。一面的恨着他,希望他就这么死了,一面的却又害怕,怕他真的醒不过来。
简则成酒精过敏,而且是少见的急性症状。所以他自控严格,从来不碰一滴酒。
他跟我说过,小的时候,曾经跟玩伴儿们跑到郊外,偷了家里的酒喝,那是他第一次碰酒,也因此差点丧命。那些平时的好兄弟见到他翻白眼的样子竟然一个个吓的逃跑,把他一个人扔在荒地里。
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一个破败的草屋里。救他的女孩说,照顾了他十几天,以为他随时会死。没有钱买药,女孩跑遍了医院药铺,一家家的祈求,最终讨回了一些些的草药,不知道能不能跟阎王爷商量,把他的命讨回来。
简则成说从那以后,他就不愿意相信身边人,也不愿意再跟以前的所谓朋友玩耍。那天逃了的朋友见了他的面都躲着他。奇怪的是,回家之后,竟然没有人问他去哪了。
他的母亲每天忙着英国的公司,十天半个月才飞回来一次。父亲是个落魄的画家,每天根本不管他的死活。经历一次生死边缘,眼看着平时以为最好的朋友在危险的关头都弃他而去,消失了半个多月回家,父母竟然不闻不问。依然只顾着吵架,摔东西。
同一年,他父母离婚,而后他跟着母亲去英国。简则成说之前心里一直怨恨,恨母亲每天在国外忙,不肯回来看他。恨父亲只顾着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不介意他的存在。家里一直照顾他的只有Carol一个佣人,他说跟佣人的感情,都好过亲生的父母亲。
可是那次死里逃生之后,他连这些期盼都没了。去了英国终于能和母亲朝夕相处,可是和这个近乎于陌生的亲人,他也完全失去了靠近和了解的兴趣。
讲起这些事的时候,简则成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虽然我知道,这些话他一定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可是听着的时候,却看不出他有什么悲伤。
其实没有悲伤才该是正常的模样,这些年,他一直就是冷漠的样子,一个人,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也许只是怕靠近之后,看见人性的真相自己伤心。
我听这些事的时候,是我刚刚跟他回家不久,他说我的年龄,就跟他经历这些事的年龄是一样的。所以他说:
“你看,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爱可以相信,倒是恨可以永存。简洁,你是希望我爱你,还是恨你。”
十岁的时候,听着他的故事,还有他说的话,害怕的胆战心惊。如果说答应他,三个月内让所有孤儿院的人都讨厌我的时候,只是因为受了他一时的蛊惑,之后住在他为我安排的梦幻的房间里,才真正的一夜一夜觉得心凉。
睡不着的时候,我好希望有一个人来陪陪我。可是住在隔壁的那个人,他浑身冰冷,一颗心是死的。他给不了别人任何的温暖,相反靠近只能让对方更多的伤害。
后来,他总喜欢把我叫到书房,陪着他工作,被他叫起来陪他娱乐。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开心,喋喋不休,哪怕他说的那些事情,我根本听不懂。他让我跳舞,一个人开心的给我鼓掌,兴起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一起在地板上转圈。
他给我讲他的过去,讲他十六岁之前和二十一岁之后的故事,他的少年,他的成长,他的工作,他的人生。所以我对简则成非常的了解,从他的过去,到他细微的习惯,不是因为白天的时候,彼此默默的在桌上吃饭,一言不发。而是因为夜晚的时候书房会点起灯,他不再是白天的阴冷,而是会换做另一个模样。
半夜的时候,我常常会装睡,偷偷眯着眼看他,他会过来给我压紧被角,会捡起我踢到地上的衣服,工作累了的时候,会转过头看着我,凝神很久。我的眼微微眯着,总怕被他发现,被他看久了,就装作睡觉翻身,咂巴着嘴转过去面对墙壁。可是用不了多久我又会假装的转回来,偷偷看着书房那一盏暗暗的台灯,还有台灯下他认真工作时的侧脸。
夜晚的时候,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的心脏会跳动,他会笑,他会给人讲冷笑话,他会讲他的开心事,也会讲他的烦心事。
可是一到白天,他就会恢复石头人的模样。我做错了任何一点事,他都从来不肯宽容。
所以,每当我决定要全心全意恨他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个和善的不设防的人出现,把我苦心建立的防御不留余地的击垮;而当我沉浸在他晚上的亲近和温柔里,有着一种欢喜的幻觉的时候,却总是会在天色亮起,他走出书房的瞬间,又回归残酷的现实世界。
十年,我终于从这样窒息的梦魇里逃离。他却仍然用同样的把戏让我不能解脱。
如果说过生日的那天晚上,喝酒买醉美女环身的简则成让我吃惊到大脑空白,把他多年的痼疾都忘记的话。
那么现在的这个时候,远在英国,不知是眠是醒,不知是死是活的这个人,则更加让我备受折磨,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