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把什么握在手里。
诚然,我没有出色的学习成绩。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为勉励自己,用自动铅笔在木桌子上刻下“虽然很难”,后面半句本应是“但坚持就可以了”。
但我忘记因为什么事情耽误过,这项小工程被搁浅了。“虽然很难”歪七扭八的横在桌面上,一直没有漂亮的后缀。
我的生日撞到年三十那一天,吃过晚饭后与家人下楼放鞭炮,而后窝在沙发上看春晚。谁都没有特别提,连我自己也要忘了。
手机“叮叮咚咚”的响起来,我以为是被转发过无数个来回,早已没滋没味的拜年短信,点开却是谢北的名字。
——我在你楼下,快下来吧,我们放烟花。
我从窗户向下望,果然有个穿桔黄色外套的小人,站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我搁下手机,穿好衣服立即往门外冲,把我妈的“多穿点,外面冷。”的忠告完完全全抛在脑后。
那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雪。细小的雪粒一踏上去就会融化,我走过留下一串规整的脚印。然而回头望去,雪面反射月光,洁净得宛若什么都没有。
谢北兴奋得像个孩子,他往手里哈气,把掌心并在一起不停搓动。“你后退一点。”他用手臂把我推到他身后,俯身把大烟花筒点燃。
其实每一次放烟花都大同小异,我也提不起丝毫对闪闪发光的火种的兴趣。烟花在空中“砰”得一声爆开,雪面上方绽放五颜六色的光彩。然而谢北却始终带着异于我的兴致,甚至每爆开新的烟花,他都会小声欢呼。
早已过了放烟花的时段,家家户户沉浸在春晚的欢歌笑语里。花火的声音格外响,我与谢北一同抬头望着,光芒投到我们脸上,我们站在雪地里的影子不停变换,显得格外短小。
“你开心点,”谢北站在我身旁,俯在我耳边说,“生日要快乐啊。”
我刚咧开的嘴角瞬间僵住,把视线垂下来想在谢北脸上探个究竟。而他早已不看我,扬起头正对着漫天烟花,光芒在他的眼睛里具成一个点,我在那里面看到自己,是和烟花并在一起的,一个无限崇高,无限重要的位置。
我抓紧上衣的口袋。我确定我已经把什么抓在手里了。
开学后我对课桌上原本的构想做了改动。
——虽然很难。
——但有你就可以了。
“了”的最后一笔被我划得又长又细,可以看出因为欣喜和激动,手心微微颤抖,“你”字被刻过好几次。
它们镶嵌在桌面上,褐色的油漆已完全被剥掉了。
春天到来时,我央求班主任好几次,终于如愿以偿,把桌子靠在谢北旁边。
他总是把头偏向窗外,我发现每当隔壁班的那个女生走过,他的眼睛便会迅速亮一下,然后立马黯淡下去。
“你……认识她吗?”几次之后我终于忍不住,碰他的胳膊肘,委婉地向他提出。
“不认识。但那个女生和我初中喜欢的一个女生长得好像,一样有气质。”他趴在桌面上对我说。
我低头看看“但有你就可以了”那几个字,忽然有想证明什么的冲动,想把什么更牢地抓在手里。
“哦。”我应道,气息缓缓沉下去。
我为证明什么,开始不管不顾地去做了。
那个女生总把头发盘在脑后,令人惊心的瘦和白,却不似谢北口中所谓的“有气质”,我从谢北那里知道,女生的名字叫凌。
但我开始给凌写信,穷尽词汇将她赞扬一番,信底署上我的名字,在回寝室的夜路上交给她。春天很冷,我伸出手时忽然开始不停打冷战。
“这是什么?”凌的马尾扎得很高,刘海儿斜垂下来,把一半眉眼盖住,另一半藏满了笑。她的声音很温柔,叫我忍不住想用另一种动作,一种更轻更细致的动作,把这一切握在手里。
“这是……”我犹犹豫豫要回答,凌周围的女伴早已推推搡搡的笑开了。我慌了神,把信硬塞进她手里。“我叫李子。”我回头对她说,踩着坑洼的路面,跌跌撞撞地向男生宿舍跑去。
灯光明亮的楼道尽头,谢北斜挎着背包等我。
一切都是在谢北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信的大意是我想认识她。
凌居然回信了,一来二去我们很快熟悉。凌爱笑,脾气极温和,越相处越觉得舒服。然而我面对她,却始终说不出“喜欢”,两个字在我唇齿间旋转一圈,最终变成了:“你认识谢北吗?”
不知为什么,她说出认识时,我感觉心脏被攫住了。“那……他和我比怎么样。”我不自觉说出,把目的摆在她眼前,一切了然。
“嗯,你比他……好一点吧。”她咬着嘴唇,似乎有点为难。我的心里有一百种情绪在萦绕,我单把“喜悦”挑拣出来,端端正正摆在正中央。
我大方的向凌伸出手,掌心与她指尖相碰,那是与谢北温暖瘦削的肩膀截然不同的冰凉。
我像卸掉巨石一样如释重负,终于把一切都证明了。
然而我在后来的后来,与凌在操场上散步,迎面谢北走过来,我感觉脸颊一凉,瞥过眼睛不去看他。凌在我身边,肩膀不停地与我的肩膀相撞。
凭感觉,我知道谢北在看我,至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过,黑黑的视线似是温暖的,像一把冰凉的火点燃在我皮肤表层,我知道。
一直到谢北走远了,他的身影被西下的阳光拉的极细极长。
“那……那是谢北吗?”凌不确定的问我。
“是的,”我低语道,“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敢告诉凌,和她迈出第一步时,我想到谢北端给我的热牛奶和咖啡;迈出第二步时,我想到谢北递给我的口香糖;后来每一步都是谢北的脸,我们走到哪里,谢北都会在我脑海里浮现。
他把自己最深的心事袒露给了我。可是,我就是放不开女生的手。
我为证明什么,我想得到什么,拥有了之后居然会更加空虚。
谢北最终知道了。
他开始慢慢远离我,但什么都没说,神情依旧淡然。我希望他打我一顿也好,骂我一顿也好,总之不要这么平静。
我总是纳罕他为何如此沉默。
他不跟我说话,不和我一起吃饭,上课时也故意把两张桌子拉开一点距离。“谢北……”几次我犹犹豫豫的叫他,他的目光固执地不往我身上放。
晚上我缩在被窝里给他发短信,他不再回复;写给他的纸条他只是瞄一眼,便塞进书桌里;后来他找到借口,我们的座位也被调开了。
有天清晨,我迷迷糊糊地在宿舍楼的洗手间洗漱,谢北进来后看我一眼,又径直离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忘记放水,把满满一杯水锈灌进嘴里,“哇”的一声全呕出来,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
我曾以为抓住一个点就能抓住全部,不想最终抓住一个点,失去了全部。
冬天我又来到上海,这座繁华都市的灯光把天空照得恍若白昼,似乎永无熄灭之时。
我走在寒冷干燥的街道上,影子随着脚步的移动变化长短。路灯融化进黑暗里,伸向遥远的远方。
手机忽然响起来,不出我所料,是凌。
——我现在有点想你了。
地面上忽然升腾起一颗烟花,我向四处望去,到处都是火种,不断升到空中,爆开后绽放成闪亮的球体,像眼睛一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世界。
那样含情脉脉的烟火,一切似乎和从前一样,使我在冬天也不会感到寒冷。
只是这里少了铺在地面上薄薄的雪,少了一杯热牛奶一杯热咖啡,或者仅仅是半块口香糖。
我盯住手机,凌的名字竟会慢慢变模糊,那一撇一捺忽然变换起来,它们重新组合成的两个字,是谢北。
——我现在有点想你了。
光芒渐渐远去,我又听到谢北俯在我耳边说:“你开心点。”顿一顿他又说:“生日要快乐啊。”
我低下头,心里想我真幸运啊,居然能有这样好的朋友。
黑色的光一点一点蔓延开来,将谢北紧紧包裹,最终随路灯光一起融进无边的夜色中。寒冷的空气重又降落下来,充满我身处的这个世界。
我背过身去,以为谢北还在我身后,笑容偷偷地溢满了我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