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第一例H1N1出现的时候,小店里的口罩就卖疯了,消息传得快,再次上课时好多同学都戴上了口罩,大家都蒙着大半张脸躲闪着空气中漂浮的病菌。
一场寒流南下,空气陡然降温,寝室里的温度计显示出温度仅仅在五度上下。感冒的人多了,走在路上,坐在教室里,食堂里,随便哪个地方都有咳嗽声传过来。不几天,又有传闻对面某专科学校因为甲流死了两个人,后来证实是谣言,口罩却在那个非常时期几度传出断货。
林昕路过教堂造型的校医院时,看到它外面围了一圈蓝白色的警戒线。听说是已经有五十几个人被隔离进去了,一楼已经住满,这数字一直在以不小的幅度增长。她绕远路躲开这幢不祥的建筑,捂紧口罩匆匆走开。
“要是被隔离进去,那就倒霉了。”
最近大家都很注意,不要受寒,不要感冒,爱美的女生,也都穿上了厚重的外衣,管它颜色是大红还是大绿,穿得像球一样到处走也不介意。班里已经有两个女生隔离进去了,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室友,打电话说里面什么都没有,原先一直传有免费的网线,进去后发现不过是三根网速慢得恨不得摔电脑,谣传里每个房间都有一台电视,实际上每个房间里住了十多个人,十多个人看一台电视情景可想而知。其他的倒是还能忍耐,有吃有喝有几个聊天的伴就能凑合,最大的问题是,连续一个礼拜不能走出校医院半步。
“就算是在监狱里,都有放风时间的好吧。”想起一个男生在班里抱怨。
基本上是进去了,自由就没有了。
千万不要轮到我啊,千万不要轮到我。
林昕双手合十,边走边祈祷着。
不过这年头,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从市区办好银行账户回来,就觉得浑身没力气,外加一点点头痛。安慰自己应该是走太多路疲劳了,晚上头昏昏沉沉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晚饭没胃口吃,看到油腻就犯恶心。连着咳嗽了好几下之后,室友拿来体温计一测,三十八度五。
上午还在念叨千万不要被隔离,晚上就被室友毫不犹豫地送进了校医院。门关上的当口,林昕真是有死的冲动。
先前被隔离的同班女生热心地围过来说:“我们两个能聊的话题都聊完了,总算进来一个新人。”然后冲着林昕露出奸诈的笑容。
林昕绝望地闭上眼,想,干脆,就一口气把我烧得失去理智吧。
第二天吃了点药,又用冷毛巾敷了大半个晚上额头,烧退下去了,胃口也回来了,基本确定不是甲流。不过还是得住院隔离观察一个礼拜。林昕站在窗口看着对面篮球场上跃动的男生和坐在一旁观看偶尔喝彩的女生,突然觉得,自由这东西还真是,挺宝贵的。
室友拿了杯热水过来,递给林昕。
“怎么?就想出去了?还早着呢。”
“你别给我添堵了,我正在努力平静我的心呢。”
室友笑起来,拍拍林昕的背,说:“也没什么嘛,一个礼拜一转眼就过去了,前几天我认识了一个挺聊得来的女生,她昨天出院了,我还真是舍不得她。”
“你还有心情在这种鬼地方建立新感情?”
“当然有,楼上刚被关进来几个体育系的男生,帅的咧,要不要一起去打探一下?”
“得了吧,我可没这份闲情逸致。”林昕靠在窗口上,“唉,我想出去,我想吃前门的东北饺子。”她砸吧着嘴,“我想食堂的蘑菇小白菜,麻婆豆腐。”
“德行,平时嫌食堂嫌得宁愿在寝室煮一个礼拜面,现在就想得要死要活的。”
林昕转过脸看着室友,说:“我正在一个一个排查,到底是谁把感冒传给我的。想来想去,就觉得昨天公车上那个丑男很可疑,一直在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还打了好几个喷嚏,肯定是他传染给我的!”
“然后呢,然后你想怎样?”
林昕叹了口气,重新靠在窗户上,说:“没有然后。”
她幽幽地说:“你说,我们会不会再也走不出去了啊,葬身在这个矮小冰冷的校医院里?”
室友白了她一眼,说:“你放心,你真是甲流,也不会死在这里,你会死在市里的医院里!”手指戳上她的脑门,“我说你脑袋里就不能想点好的吗?”
“自由啊,自由。”
“你接着嚎吧,我进去看电视了。”
林昕哀怨地看了一眼室友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是倒霉!
昨天出门肯定是忘了看星座运程了,星座书上肯定写着:某某日,忌出门,蜗居为上策。
第三天,病房里又走了两个,却进来三个新面孔,五十多个隔离者,现在已经增加到八十多个了。
林昕照例站在窗口,目光哀怨地看着眼前这个看得到摸不到的自由世界。
今天的阳光不错,天气开始回暖了,从进来那天开始就没那么冷了,不过这几天进来的人还是挺多的。隔壁窗口也站了一个女生,警戒线外站了一个男生,大概是她男朋友,两个人用手机聊着天。那男生好几次想越过警戒线走过来,女生喝住他说不要。
“不要过来啦,等下传染给你了。”
男生抬起脚就要跨进来。
“说了不要啦,你病了,比我自己病了,更让我难受。”
男生听了女生的话,把脚放回去,眼睛里全是怜惜和不舍得。
小感动。
这样也算,患难与共吧。其实在当下大学校园爱情里,能这样也真是挺不容易。大学里的爱情,大多经不起考验,还不等别人来搅和,自己就先撑不住了。
自己以前的男朋友就是这样,不过是说了他以后考研,自己就不跟着了,毕业就直接找工作,第二天他就发短信说大概我们不是很适合,还是分手吧。林昕连挽回的想法都没有,他还接着说,不要问我为什么。
好吧,我压根就没想过要问你为什么。反而庆幸还好感情不深,要不然不知道要用多长的时间去愈合情伤了,对于这种说散就散的爱情,林昕连感伤一下的情绪都没有。事后回忆起来,还疑惑自己是不是有点冷淡无情。
搞不懂了,现在被关在这个地方,想起这样的事,终于能够象征性地感伤一下了。
面前草地上,走过去一个挺拔的男生,他走在阳光里面,错觉他是如同光芒一样的存在。那男生像是认识自己,看到自己站在被隔离的校医院里面,瞪大了眼,表现得很惊讶。他放慢了脚步,好像想开口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林昕的视线。
林昕想,自己应该是不认识他的吧。有可能是看到校医院里站了人,觉得惊讶而已。
看吧,自己被关进来,都被路人当成异类了。下次会不会有人见到窗口站了个人,就连忙神色惊慌地捂住嘴跑开啊。
这天下午,这个男生又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惊讶的表情,淡淡地,像是还带着浅浅笑容,依然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过去,好半天之后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再次从眼前走过去。应该是从眼前这条路去后门买东西了。
傍晚他再次出现,抱着篮球路过,走在人群的最后头,慢悠悠。
晚上和另一个男生散步,再一次路过。
来来回回,林昕猜想,他应该是住在这附近的宿舍里,所以才会一再地路经此地。
每一次他都会有意无意地看过来,偶尔还会有笑容,像是给自己的,又像是一直挂在脸上的。
林昕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天的心情突然就好转起来,也没再抱怨被束缚了自由。至于这其中缘由,她自己也不明白。反正,就是突然觉得,被关在里面,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第四天,他依然高频率地出现,她突然就不舍得离开这里。
在这个地方守株待兔,看起来,要比出去遇见有更可靠的几率。
自己,也更有不用掩饰的理由。
多好,离开的室友劝自己好好调整心态,你也没几天了。
她笑起来,说:“我现在开始,有点不舍得离开这里了。”
室友惊讶,问:“怎么?你发烧后,然后突然就想明白了?”
她想了想,说:“总归有这些那些的原因。”
室友讳莫如深地冲她微笑,离开了蓝白色的警戒线。
看着她离开,已经不再那么那么的渴望自由。如果有一个,可以留下的原因,那么留下来就不成问题。
下午,她依然站在老地方向外张望,只是这张望中,已经多了一些期望。
她却一直落空,下午就没有再看见男生了,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心情如同天空中的太阳此时正被乌云挡住,慢慢黯然下来。
嗯?去哪了呢?怎么好端端就没了踪影?
晚饭的时候,另一个室友喊着自己的名字,嚷嚷着吃饭了,今天吃的什么什么菜。
她离开窗边,慢悠悠地走在长长走廊里。
身后的夕阳在自己眼前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低头,看自己长长的头发影子在优雅晃动。
一双球鞋停在眼前。
她抬头,看见了他。
他挠着后脑勺,傻傻地笑起来,说:“好巧啊。”
他从窗子外面,走进了窗子里面。
林昕看着他,身后的夕阳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上,他看起来,要更加的温暖柔和。
她笑了笑,说:“是啊,好巧。”
晚上的月光,恰到好处,窗子下面,有银色的长长月光。
他们对话谈心,相谈甚欢,一瞬间有遇见知己的倾心。聊很久,聊到天边月亮,都慢慢西沉。
她在睡梦前想,有些事,一开始,都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侧着脸对睡在旁边的女生说:“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女生疑惑地看着她微笑地闭了眼睛,不知所云了片刻,接着给自己的男友发短信。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他们在老地方聊天,很多很多的事情可以聊,彼此生命的长度可以容纳海量的信息。只要你愿意倾诉,就不缺话题。
分别前的晚上,他说:“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吧。”
她停住就要进房间的脚步,回头,靠在门框上,问:“什么?”
“嗯,我是故意进来的。”
“嗯?!”她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蛮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第一次参与那个话剧的表演时我正好就在台下,你演出时还忘了词,然后就朝主角吐了吐舌头。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好特别啊。偶尔会在学校里看到你,觉得你很爱笑。那天无意中从校医院旁边走过去,看到你,觉得特别惊讶。然后我就故意一直路过,只是这次见到的你没有笑容,眼睛里总是有不言而喻的哀愁。其实,挺动人的。像,小鹿的眼睛一样。”
“我就想着,如果我也能进来,就能跟你说说话,认识你了。然后那几天,我看见有人打喷嚏,就赶紧迎上去,在寝室里开最大档吹电扇,呵呵,折腾了一天终于有反应了,白天一测温度,果然到了发烧的程度,迫不及待就来这里报道了。”
男生带着笑容说这一切,女生的表情一直都停在惊讶,惊讶里又渐渐泛起了甜蜜。
他说:“我想,我是喜欢你吧。这几天相处下来,就更加喜欢了,明天你就要出去了,我怕我还不说,就来不及了。”“可是你,会不会接受我呢?”
林昕终于笑了,说:“这个,我要先冷静一下,太突然了。”
男生点点头,说:“嗯,我等你的消息。”
“那我,先进去了?”
男生再一次点点头。
林昕关了门,笑容终于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正在看《蜗居》的室友们集体扭头看过来,看着林昕掩饰不住地哈哈哈笑,笑得前仰后合,不断地转着圈子。
第八天,林昕被确诊仅仅是一般的感冒发烧不是甲流,可以出医了。
男生没来送她,这是林昕前晚发短信特别提醒的,不要来送,因为这不会是告别。
她办完出院手续,走出蓝白警戒线,抬头看头顶天空,蓝蓝的,没有云,清澈的蓝色像天空上倒置的大海。蓝得很透彻,一望无际,晴朗,就像好的心情。
寝室的姐妹们来迎接班级里最后一个深陷校医院的她,看到她一脸的笑容,知道她在里面过得还很不错。
“怎么样?最后还是舍不得吧?”前几天出来的室友说。
“白素贞关雷峰塔里二十年,一下子出来了她也会舍不得的。”
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走开了,她回头看,窗子口,他就站在那里,带着光芒一样的温暖笑容。
这样的际遇,算不算经历过患难?
当大家都对流感避之不及的时候,还有人愿意为了一次遇见,为了一次前途不明的相识,冒险闯入了大家不愿踏入的危险区域。
算不算,这样,就是挺过了一次患难。
在离开的当晚,她想到了隔壁窗口的女孩,和那个一直想要越过警戒线靠上前来的男孩。
他最后还是不管不顾地走过来了,他说:“太想你了,没办法,我要走近点好仔细看看你。”男孩眼睛里有心疼,“你看你,在里面肯定不好好吃饭,都瘦了。”
女孩心疼地说:“傻瓜,没事的,里面一切都很好,伙食比食堂的好多了,而且我马上就能出去了。”
那时候,林昕差点没忍住自己的眼泪。
第十天。
男生从窗口经过,绕过拐角,走进长长走廊里。
身后的阳光在自己眼前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影子前面,停着一双小巧的运动鞋。
他抬头,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和她的唇红齿白的笑容里。
他在逆光里是一幅看不清面目的灰黑剪影,但她知道他在微笑。
而他,是有如他身后那道光芒一样的存在。
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流感,我怕,我这辈子都追寻不到你的脚步。
若你愿停在原地,等我来找到你。
他在窗子里面,向前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