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刘如烟认罪,风清却觉着奇怪,刘如烟那凄然一笑至今似在眼前一般,好似在诉说着什么。终黎忧见风清沉着脸儿只顾想自己的,眸子沉得深不见底。比起现在总是轻易地便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的风清,他反而更怀念神志不清的她。那时的她只要他陪着便可地老天荒。十年的距离真的让他们生分了?不,不,不!他绝不允许。他要她的全部都是他的,虽然这个愿望是痴人说梦,但,他并不愿被她冷落,所以也只好痴人说梦了,他勾唇一笑,缠上了风清小声道:“卿卿,你也理我一理儿,现如今你可是瞧腻了我的这张脸?总不正眼看我了。”
风清正在想着连日里的事,忽的听见终黎忧的话不觉好笑又好气。他原不是这般不分轻重的,十年来所积压的担心与害怕在此时莫名其妙地达到了顶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风清心头一跳,伸手环了他的颈,装傻,清冷的声音低低的,连调笑都别有韵味:“唉哟,这是怎生回事,当年风靡万千女子的忧公子竟如斯委屈,快说说,谁委屈你了,我给你出气去!”
终黎忧又是笑又是气,声音却因为风清的亲近染上了几分低哑暗沉:“可不是你这小妖精!为了岳母当年的事儿连夫君都不要了。”
风清道:“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荇儿和珩儿两个都不如了?都不知道轻重缓急。”
终黎忧抵着风清的额头道:“这你可是冤屈了我了。我可是替你着想的,凡事不可急于求成,先放它一放,过会子再瞧,总能寻着些由头。”
风清心里原本已有了眉目,只怕终黎忧也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闹腾。只消把暗室、花颜醉、尸体、从不留宿、养蛊、仙人散、桃花、赐姓慕容串起来,真相显而易见。她略略将事情捋顺,真相便是这样:暗室只有慕容弦和风笑嫣知道,花颜醉只在《笑嫣手札》里有记载,江湖中并未传开,是以知道花颜醉的多半是慕容弦。当年她得知风笑嫣再次见到旧恋人,并欲与之私奔,便用花颜醉药死了风笑嫣,并将之放在暗室的水晶棺椁里。而他从不留宿其他地方是因为他每晚都歇在暗室里,将红音当作了风笑嫣并与之苟合,生下了一个儿子,于是有了赐姓慕容之事。至于蛊虫和仙人散么,那刘如烟多半是顶缸的。因为那个晚上终黎忧和她的蛊虫只说纯属胡编乱造,中蛊之人死去时会承受极大的苦痛,而不应像李倩儿那般安详,是以她势必是中了仙人散后再被杀害。
“得,咱都是那放马后炮的,不如想想如何寻回那一魂一魄才是正经。”风清用上了传音入密之术。
终黎忧亦用传音入密之术道:“你心中分明是有了主意,却来寻我的开心!今日我必不会饶了你。”说着便开始啃上了风清的耳垂。
风清身子一软,便水也似的摊在了终黎忧怀里,任他作为。
慕容弦的谋算固然精准,只是,万事均有其破绽,瞒过了这慕容府里的人,却没瞒风清等人。慕容景清朗但敦厚,对刘如烟一案自是信了的,当时也由不得人不信。慕容弦输就输在,他有渴望。
世间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局,若这布局之人有了渴望,便注定这是一场败局。
因着慕容府里连日来总是晦气的,风清便与慕容景抱怨,慕容景是个实诚的,当即便说要找些道士回来驱驱邪,风清怃然之下亦是赞同的。于是慕容景便去请慕容弦的示下,慕容弦想及自己和风笑嫣置了一辈子气,到最后身边竟然没一个人是信得过的,也就诸事不大理论,连生意都悉数交与慕容景打理,这请道士之事他虽觉荒唐,到底不愿说什么。
也是如此,古华道人和阿宝及其一个弟子顺利地进了府,慕容弦也由得他们施为,并不管事。风笑嫣乃是中了花颜醉而亡,且在密室,并不能作怪,且那唬李倩儿的鬼魂儿本就是他叫红音办得,哪里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依古华道人的令,下人在风笑嫣的画像前设下香坛并一应物事,府里的人这些日子里均是惶恐不安了,这会子都来看古华道人作法,赵兮和慕容景亦是在场的,连慕容弦都在。好在有他在,下人们并不敢出声儿,只是赵兮合十了双手道:“阿弥陀佛,今日一过,母亲就可安息了,府里也能平静下来了。”
慕容景笑道:“就你是个尖儿,怕东怕西的,都是当家的奶奶了,也不怕下人笑话。”
赵兮笑道:“我是个不怕笑话的,左不过是个烧糊了的卷子,她们还能笑话到哪儿去!”
他们这厢正说道着,风清却是笑了。世间本就没有天意无缝的局,只要你能将些细微小事看到,真相,就在眼前。
慕容弦依旧不语,古华道人亦在作法。江湖术士他见得多了,俱是专哄人钱财的,只是若她见着当初连他都不许进的书房成如斯模样,会是怎样的怒发冲冠呢?不,她不会,她向来淡淡的,心痛也只烂在心里。当初只要她一句话,他立马便可遣散了府里的小妾通房,可等到最后也只换来她要和那人私奔的消息,孩子和他,她都不要了。后来他偷入她的书房,看到了《笑嫣手札》以及里边儿的花颜醉,便计上心头,哄她喝下,将她永远地留在了身边。每天晚上,他都要和她一起,万事皆不能阻。只是十多年过去了,他依旧孑然一身,孩子不亲也就罢了,连她也永远地睡在那里,即使听到他和别的人燕好也从不会牵动半分情愁,到头来只叫他更好笑,更,孤独。
却在这时,古华道人作法正到了要紧的地方,一阵青烟袅袅而起,画儿上的人摇首叹息道:“慕容,你这又是何苦!”
慕容弦痛苦地抱头:“不,你是我的,不能和他走!”说着,声音蓦地一转,竟是无限悲凉:“为何要对我如斯残忍?当初你说爱姑苏的小桥流水婉约贞静,我立马便弃那锦绣前程不顾,和你来了姑苏定居。你说你爱那天山雪莲的冰清玉洁,我立马着人去寻。你说你的书房不能进,我比圣旨还尊些,可是,我们是夫妻啊!我也会累,也会害怕,一直以来,不管我怎么做,你总是淡淡的,就连纳妾都不能叫你皱一下眉头!风笑嫣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总也捂不热。就是石头,都该化了成石浆了……”
风笑嫣喟然一笑:“并非我无情,只是情之一字,不能勉强。也是我欠下你的,是以才有后面的劫数。”
慕容弦不能接受风笑嫣的话儿,他倾尽一生却只换来不能勉强四字,顿时只觉万事皆已成空。
他悲从中来,灰心地吟唱道:
“富贵荣华,人人皆傍,谁皆其中味!当年为情迷,功名抱负全抛,说甚么佳人在怀美景难消,展眼都成昨宵。富贵招蜂蝶,荣华留人不住。昨日谁把锦被红浪翻,千金只为买佳人笑,今日空对残烛照鸳鸯。几十年奔忙,到头来原不过,梦一场。”
却说风清和慕容景,见风笑嫣睁眼,都抢上前去拜倒,风笑嫣却只笑道:“我已不是你们的母亲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如今机缘已到,我也该去我该到的去处了。”
慕容景流着泪,只是不语,风清叹道:“母亲走好,再见我们便是师姐妹了。”
终于,古华道人再次作法,风笑嫣的画像便已是极普通的画儿了,再找不出一丝儿的气息,只是阿宝精神了许多。古华道人作辞时,慕容弦已不知去了哪处。慕容景疲于理事,这内院的事便也交给赵兮料理。
风情和终黎忧则去了蕖香榭,二人相依着在那儿看荷花。
终黎忧从背后环住风清,下吧抵在她的肩窝上,懒懒地道:“当年岳母欲和师父私奔,叫岳父知晓了,便用花颜醉毒害了岳母将之被困在水晶棺里,而后日日与那红音在暗室里交合,只为……与岳母置气,红音之子只怕也是慕容家的子嗣。当初他定是趁我们假岳母还魂之际杀了水灵儿,再喂红音假死药,利用她唬住李倩儿,叫刘如烟顶包儿。”
风清淡笑道:“水灵儿和李倩儿都是食了仙人散,再被刺中头顶的百会穴而亡的。刘如烟虽说未曾投毒,但那一魂一魄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她在众人惶惑之际尚且能从容镇定,必定有所依恃,且她那最后一笑,竟像是诀别一般,好似没了奔头。由此可见,她必定是个通灵的。且又说来,淳安说过,父亲这些年从不宿在姨娘通房的房里,前几日又怎会去了刘如烟房里?这其中的缘故儿,就是他不得不去,为后边儿的局做准备哩!倘或淳安并未向我说说过那话儿,你我也并不会查验尸体,红音所服的假死药并非我所研制,我们也不曾到过密室见他和红音做那事儿,只怕你我都被蒙在鼓里呢。”毕竟,三人的死状面上看来是一个样儿的,而她对刘如烟素有积怨,刘如烟和当年的事儿又有几分干系,七分假三分真,自然能迷惑人。
这厢事了,风情和终黎忧便去找慕容弦请辞,谁知却没找着人,小幺儿们也都上上下下找了,并没有一丝儿影踪。慕容景和赵兮也都和风清商量着要怎么招人,却不知红音从哪儿冒了出来,道:“我知道老爷在哪儿。”慕容景急道:“在哪儿?快带我们去!”红音微微一笑道:“好。”
风清、终黎忧、慕容景、赵兮便跟着红音到了慕容弦的卧室,揭开床板顺着梯子下到密室,依旧是如女子闺房一般的陈设,转过了围屏,又开了一扇门,便可见一个晶莹剔透的棺材。
几人一见着眼前的事儿都惊得呆了,慕容景更是怒火中烧!他记忆中冰清玉洁的绝代佳人竟被如此猥亵着。水晶棺里,慕容弦和风笑嫣均是赤身裸体,慕容弦深深地埋在风笑嫣的体内,他喃喃道:“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正说道着,他便笑了,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儿,将那艳红色的药液倒在嘴里吞下,笑得如同一个孩童:“你看?我们永远都是一体的。”说完,便似醉了酒一般倒在了风笑嫣身上。
正是花颜醉,这世上最后的一瓶。
“不!”慕容景痛极,撕心裂肺地呼号,“怎么可以!父亲!你怎可如此玷辱她!不!即便你是我的父亲,也绝不可以!她是冰清玉洁的!是冰清玉洁的!”说着便扑上前去,要将慕容弦从风笑嫣的体内扯出来,只是那水晶棺的机括已成了死的,世间再无人能开。
红音亦在一旁痴痴地笑开,却是泪流满面地道:“老爷,你再欢喜她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个如此下场!我红音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要做风笑嫣的替身,侍奉了老爷又要侍奉少爷……不久是和她长得几分相似么?可就是这相似,毁了我的一生!毁了了我的一生啊……老爷,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心悦你,早把你当成了我的天!可是你,永远都只把我当成了她,甚至在我和她身上同样的地儿纹上了上同样桃花!而慕容景,你为了她,连自己的生母都舍得陷害!你们都把我当她的替身,我此身只愿侍奉老爷一个,却终究被你玷污!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赵兮亦是已经木然了,眼里空茫茫的。家里的通房姨娘总有几分像风笑嫣,旁人都道她嫁了姑苏第一美男子,又有家财,又有手段,好不艳羡,却不知,她过着的,是怎样忐忑的日子。她怕极了他,但不敢说。他说过,她最像风笑嫣的,是身段儿,只消一张面纱蒙了面,便有九成像她。
风清见了此情此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慕容景故意和她说起慕容弦时便已经开始布局,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不涉世事的少年成长成为一个心机深沉的男子。他先是利用仙人散使水灵儿产生幻觉,随即用银针刺她大脑上的死穴,造成她中蛊而亡的假象,再用红音之子也就是他和红音的儿子胁迫红音装神弄鬼糊弄惩罚李倩儿。眼看就要轮到刘如烟了,因刘如烟知晓风笑嫣的水晶棺的所藏之地,慕容弦知道是红音在捣鬼,却也无暇顾及,只因为没有红音,风清依然能查到刘如烟头上,故而他只能祸水东引,叫刘如烟认下全罪。毕竟,再无人可如红音一般形似风笑嫣了。他亦可以继续留着风笑嫣的棺椁,将红音当成风笑嫣的替身。而慕容景正好利用了慕容弦的这一心思,马到功成。若无今日这一闹,只怕,这会是一个永久的秘密。
他们之前,竟是想错了。
“淳安他为何要这般行事?”风清那如泉水濯过玉石一般的声音在幽深的密室中流淌。她和终黎忧曾利用望江楼的杀手伪造他们受伤的假象,便是让暗处的人不提防他们的意思。只是未曾料到,这宅子里的两个男主人各怀心思。
赵兮立在一旁,似乎心神俱已麻木。她漠然道:“因为他要让每一个欺侮过她的人得到报应。”
终黎忧知道,这累及他们的一段往事总算告一段落。此时的风清却是茫茫然不知所以。世事难料,谁也不会知道,他们还会遇到什么,只是她和终黎忧,也会如此结局么?他们经历了这么多,当真就不会变了?
终黎忧拉着风清,遣人去京都告诉了慕容泠慕容弦已死的消息。在持续了几天的丧事后他们才离开了慕容府,回了桃花坞。
慕容景和赵兮依旧是男主外,女主内,慕容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奢华。
只是,该来的终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