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镇上做惯了常胜将军,赵大头对外面世界竟也生出几分野心。那一年秋天,他跑到了省城,想找高人练手。公园里正好有一对下棋的,一白发老者在给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下指导棋。赵大头在一旁看了一会,终究是耐不住心痒,请求与老者对阵一局。老者呵呵一笑,看着小女孩说,敢向这位叔叔讨教吗?小女孩轻轻一点头。经猜子,赵大头执黑先行。几手棋走过,双方也都知道了对方的分量,不由得认真了起来。眼看快行至中盘,局面却还是呈胶着状态。赵大头本性显露,不相信连一个小女娃也拿不下来……黑棋满盘追杀,却被白棋神乎其神地一一脱身。见自己几次发力都被对手利用弃子成功转身,没能取得预想中的战果,赵大头心中颇为不快,于是决定布局强杀对方大龙。只见他先在外围连续做了几个先手交换,把自己的棋走得极厚,然后再一扑一点一挤,很干净利落地破掉了对手大龙的眼位,逼其向外逃。让赵大头大感意外的是,对手逃了两手后,竟然脱先到左上边行棋来了。他仔细一看,脸色就变了,原来,自己看漏了一个一路立的手段。对方走出这一手后,接下来既可以做眼求活,又可以彼此联络呼应。眼见破眼和切断联络无法两全,这棋是怎幺也杀不死了。杀不了大龙,自己盘面实地就损多了。
自那次输棋后,赵大头棋风大变,不再下早先那种没有布局和官子全凭中盘闷着眉头狂算的棋了。他试着让邵胡子两子,没有太多的纠缠就拿了下来。换了晋秘书上,还是让两粒子。下到盘面无子可落,赵大头说,我赢了你半目……晋秘书呆呆地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突然朗声大笑说:“呵呵,你这个大头,棋力又长了呀……我中盘明明领先了,后面也没走出什么明显的错着,怎幺就弄输了半目呢?”
邵胡子、晋秘书他们几个人也是被欺侮得狠了,那一次不知道通过什么路子,请来了一个戴“四块瓦”帽讲满口普通话的中年人,据说曾在天津和保定等地教过棋。一场龙虎恶斗,在华清池的雅座间展开,有香茗、臭干子和花生米相佐,外加一干围观的好事者,倒是满当当一堆人。那外地人压根没想到这江南小城竟藏龙卧虎,大咧咧让了赵大头先。赵大头凭着天赋高,撒惯了野,好像也不知道天外有天。双方都是大步流星布局,一取实地,一捞厚势,只听得棋子的噼啪声,走过百余手,耗时不到一小时,可见都极自信。那外地人棋风全面,也是偏喜战斗。
恶战是从赵大头的黑子当头阵开始,白子扳,黑子强扭,双方缠作一团,天昏地暗地杀将起来。赵大头算功终是不及,被人步步进逼,渐渐赶至绝境,频频长考,额上青筋暴绽。哪知,这却是赵大头深谋远虑诱敌做的计,但见他瞅准时机,先是弃子反打,抢到了一个先手断,接着拈起黑子往一个间隙里重重一拍,凌空一挖,再一个倒虎,生生给做出一个生死劫了,那拉紧的嘴角立时拧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因是蓄意而谋,黑棋劫材多。眼见那外地人抓下“四块瓦”帽,头上热气腾腾,像是顶着个蒸笼,持子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兀自抖个不停……最终,是赵大头擒住白棋一条超级大龙中盘胜出。
谁也没想到,仅仅才半个月后,赵大头就死于一场工伤事故。据说那天赵大头是替人代班,冲床出了故障,赵大头本可等机修理工来处理,但他仗着自己机修技艺同侍弄围棋一样精湛,正将半个身子伸进排除故障时,从外面进来一个愣头青工,问也不问,一按电钮,冲床砸下,将一颗装满黑白棋子和算计路数的大脑袋砸烂了,现场惨不忍睹……
往日,哪怕再穷的人家,也少不了要置办大到水缸、小到坛坛罐罐这样一应窑货。窑货易碎,用着再仔细,三五年也得更新,所以在乡下有很大市场。但窑货太沉,若是用肩膀挑,一担挑不了几个,特别是那些大瓦缸,不说挑,你两个人抬都没法子抬,于是在江南乡间的狭窄田埂上,便出现了推独轮车卖窑货的人。老傅就是这类人,每年秋冬农闲,就推着车子去窑上装货。远远的,一辆木质的独轮车嘎吱嘎吱而来,瓦缸被堆得很高,几乎看不清后面推车的人。
独轮车,有的地方喊做鸡公车,也有喊做狗头车,切莫小看这仅有一个轮子的车,几百斤货物还是载运得起的。独轮车不择路,田间小径、羊肠小道、独木小桥,都照行不误。不过,独轮车对街道路面造成的损坏,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所以有些地方不准乡民推独轮车上街,或是收过街钱作为补偿。至今,在我们那个古镇街心青石板路面上,还能看到一道深深的石槽,那就是独轮车留在沧桑岁月里的印痕。
家住镇郊柿树园的老傅,亦农亦商,头脑挺活络。老傅中等偏上的个头,白净面皮,身子看上去甚至有点单薄,但他肩上搭着麻绳“车绊”,两手持把,推起码得满满的独轮车走在村野田埂上,却是异常驾轻就熟,看起来有点儿像是玩杂耍似的。独轮车通常就是一个很大的外包铁皮或橡胶圈的木头轮子耸在中间,轮上部和两侧装有凸形护栏,后面还有一个下坠的篾篼,用于装小东西。但老傅的独轮车实际上有两个轮子,最前端伸出的前突部位,还装有一个菜碟子大的小轮,遇到不大的沟壑或是坎坎洼洼的,稍稍调整一下身姿,手臂上用着点力,车头一沉,借着前轮就过去了。若是行进在平坦道路上,你会看到老傅双手紧握摩得锃亮、汗渍斑斑的燕尾形车把,下肩沉腰,身子前倾,两只胯骨大幅度扭动着,那种吱吱扭扭的轮轴声如歌吟一般,响得异常欢畅而悦耳。老傅说,车上载货越多越能借得稳势,便于把握平衡,窍门全在于前后和左右分量码置得当,端在手里的车把就觉不出有多少吃重。他曾编有口诀流传:“推车本不难,只要用点心。一要眼睛灵,二要手撑平,三要脚排开,四要腰打伸。上坡腰躬下,下坡向后蹦。背带要绷紧,平路稳当行,转弯悠点劲……”
老傅每次从窑上盘下一堆货,自装上车后,就餐风宿露行进在乡路上。他身边带了一个装水的竹筒,渴了,就拔去木塞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上几口。有一次,停车夜宿一旧祠堂。坍塌了半边墙的大屋中,只有一口破棺材,棺盖掀向一边,知道棺内没有尸体,于是就把棺盖复回原位,抱了点稻草铺在上面,和衣睡倒下来。到了半夜,棺内忽然动静起来,传出人语,吵嚷着要出来。老傅问是人还是鬼?答说是人。问是什么人?说是讨饭的。老傅就起身让他出来。月光从豁塌的墙头照过来,照见其人发长面黑,状丑如鬼。问老傅是什么人?老傅说是推车卖窑货的。讨饭的大怒,说一个推车的竟敢压在老子头上,太不像话,说着就要动手。老傅早抢了个黑糊糊的火罐在手,说,我坐在棺盖上,你动都不能动,我要是不让你出来,你还讲打吗?你过来试试看……那讨饭的不敢再说什么,自往屋角处小便后,仍回棺内躺下。
老傅的一车货,通常约需三五天、十来天才能卖完回家。回到了家,卸空的独轮车就掀翻车架,倚上屋墙,和那些农具一起贴墙根靠着。老傅休整上数日,将家中地头上事稍料理一番,便又把车轮从屋里搬出来,放上车架,挂上干粮袋和装水的竹筒,推去窑上再装一趟货。直卖到腊月年关,一个季节下来,要盘上七八趟货。老傅卖窑货照例也是要做宣传的。比如那种冬天烘手取暖的火罐,形同半个排球,上面有个半环的提柄,为了显示自己的货硬,老傅会两只脚一边一个踏上两只火罐在村头走上一遭,引人观看。必要的时候,老傅就一手抓一只腌菜坛高高举起,令人心惊地相互砰砰撞击。见有这般硬的货,自然就有人来买。有时人家手头一时没得钱,老傅就记个账,到次年午季作物上来了再来收。常有人取来家中的米或鸡蛋易物,所以老傅回程的独轮车上就载着一个半满将满的米袋,至于那些鸡蛋,早给顺道卖到供销社去了。
老傅还有一项副业,就是组织车队帮粮库运粮。倘若你在那个年头的运送夏粮的长长一溜独轮车队列中见到老傅,那才好看哩,招摇过市的推车汉子们全都打着赤膊,头上扎着电影中武工队员那样的白毛巾,光屁股裹着一种蓝青色奇特的超短布裙。布裙左开衩,点缀着一排横式布质纽扣,下摆以简洁的白线条镶出波浪式或“卍”字形花边,随着臀部摆动,舒展而飘逸招风。那时粮库设在镇尾那边五六里远的老河口,老傅是小车队领头,那些清一色蓝布裙车手们,由老傅指挥喊着号子,大队行进,气势排山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