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莺儿真的把一大堆的账簿摆在她面前的时候,林萧儿才真的好像被泼了盆冷水,从里到外,彻底清醒了。虽也知治家不易,但在心底的认识里,不外是持着千百年即成的规矩,顺理成章规制好下人,各司其职,守了各自的本分,便可令府里秩序井然的运转开来,顺其自然地日复一日罢了。主家最多也就是想起来时翻翻账簿,心里有数,即是安稳。
却不知,且不说旁的,单是这规制下人一项,内里便也是蕴含着无穷的智慧和心机的。再有那记得密密麻麻的账簿,只瞧了一眼,就令林萧儿的脑子“嗡”的一声,涨得生疼,再不想多看。
傍晚的风依然残存炽热的温度,吹来并不使人舒服。撇下那厚重的账簿,踱步在屋外的庑廊,一连走了好几个来回,千头万绪紧缚于心,怎一个愁字了得!外头的事儿没空思量,就连眼下的家事都没掰扯明白,还想帮爹爹,帮林家军躲开那老狐狸的算计,岂非痴人说梦!
这一世,她要学的,远比想象的多得多!
学?对!即是学,不是有现成的人等在那里要教她嘛!
灵光乍现,她终于明白了那个凌姑姑出现在她面前的真正意义。若是学,谁还能比她教得更好呢。平日里每每碰上姑姑教她的日子,她总是心猿意马,挖空心思躲出去,而今想来真真是空负了那姑姑一身的本事。若真是跟她用心学了,再回头治这林府上下,定也不是难事了。
想明白这些,心也欢畅多了。
“小姐,今儿个老爷回来得早,正在前院儿自个儿下棋呢,您不过去瞧瞧?”莺儿见小姐露了笑颜,才适时递上一句。
“嗯,当然要过去,爹爹一个人下棋有什么意思呀。”
脚步轻快,一会儿便入了前院里。
“爹爹。”
“过来,吃两块冰镇西瓜,解解暑。”参着棋谱,一心摆子儿,好不自在。见了女儿,林晟业轻点了放在一旁的食盒,道。
“太好啦,萧儿正热得难受,刚喝了两碗莲子冰豆沙都不解热呢!”
“就知了你怕热,才特意早早带回来给你的。”
“爹爹,那两个皇子还在军营吗?”对坐一边,林萧儿试探着问,莺儿已立在一旁给她打着扇。
“嗯,这几天都在呢。”
“淑妃娘娘不是久病初愈吗,他们怎不想着早点回去。”不悦之情浮上了面。
“那两个皇子在宫中憋闷久了,终于能出来透透气,还是领了旨来的,当然不舍得回去了。不过,我看他们也玩儿得差不多了,估计这两天宫里就会差人把他们接回去了。”闲谈,对着女儿更是无需经心,倒是眼下的棋局更吸引他些。
“终于肯走了。”林萧儿腹诽连连,若不是他们长在军营不走,自己怎会为着避开他们,一连几日都闷在府里。
“怎么,他们这么不讨喜吗?”
“也不是,只是毕竟是宫里的,萧儿觉着还是少见他们好些。”
“随你吧。”林晟业素来不愿搭理这些个皇子,再加上此前七皇子那档子事儿,便更加不待见他们了。这些日子,他也只是差了个闲人带着那两个皇子东看看西逛逛,无心教他们什么,一味是应付差事罢了。
“老爷,荣府送来的贴子。”许安手里持着一张大红烫金贴子从外院径直过来,低头躬身。对爹爹,他倒是实在敬畏。
“回了吧,小姐的事,还不到时候。”摊开只搭了一眼,便又合上,随手递回了许安手里,全没当回事儿。
“是。”
“爹爹,我的事儿?什么事儿呀?”待许安出了院儿,林萧儿终是禁不住好奇。
“没什么,是荣家想跟咱结亲。”
“结亲。”这个时候是不是要显出些羞涩的神情来?可是她真的演不出,若不提,自己都不记得这回事儿了。十二岁,再过三年就是及笄之年,婚姻之事不由得她不愿想。
事实上,早在年幼时,母亲就为自己订过一门亲的,男方便是原来定国公宋书海家的嫡长子宋源,字道昌,较林萧儿年长三岁。宋家与林萧儿母亲娘家算得上远亲,祖上同林家太祖亦算得上开国功臣。也是因着家丁不旺,又不像林家还有林家军撑着,宋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日显单薄,故而特别上心这门亲事,头些年还借故专意带了宋源远赴边关给林老太公祝寿。
谁知,这事儿才定下没几年,定国公就被牵连进朝中言官范仁贤擅自著籍涉政不敬的案子,不但被削了爵,还被举家赶出京城,永世不得踏入京中。
听闻此事,林萧儿的祖父当然知道其中必有冤情,想那宋书海与林家同是世代武将,怎可能与那些个文臣纠缠不清,但奈何当时正值北疆战事吃紧,林家根本顾不上京中这些事,亦没能帮上什么。
宋家自知再无回天之力,亦不好再懒着林萧儿这门亲事不放,只得差人退了信物。至此,林家与宋家的情分也就淡了。而后,确是有不少京中的旺族名门接连送来贴子,林晟业索性一一拒了。一是记了与宋家的伤,二来,真真还是因了萧儿母亲去得早,身边没个商量的人,林晟业也不知该怎么替女儿打算才是最好。就这样一来二去,竟拖到林萧儿出落得这么大,终还是定不下来。
不行!这样拖下去,势必要循了前世的路,待到自己及笄时,索性请了老皇上指婚,这一指,岂不是又要进宫!不行,好不容易从地狱中爬出来,再要她回去,她死也不从!这一世即便是随便嫁了,落到哪个官宦之家,她也认了!只要不进宫,不再与他纠缠,她甚至可以终生不嫁,大不了也像那婆婆一样,青灯黄卷尽余生,倒还落得清心!
爹,我嫁!她好想就这么直接跟爹爹说,可是此刻怕是已经晚了,贴子已经退了,再去追,传出去岂不成了京城的笑话。算了,再等便是了,那荣府若是有心再请,她必定不再错过。
*
“婆婆,这是父亲刚带回来的冰镇西瓜,萧儿想着,您这边虽清凉,倒也不如吃点冰爽的,更易消暑。”殷勤的一脸甜笑,把盛了艳红瓜球的五色琉璃碗从食盒移到桌上。
“萧儿最是有心了。”耐不住她一再粘着,也知她确无恶意,婆婆的态度终是亲近了好多。
“这几日十一皇子都在爹爹的军营里,说是听教,实是散心,过得舒坦不少。”
“那就好。不过萧儿往后还是不要在宅子里再提起他,隔墙有耳。”一丝安心,瞬即又戒备起来。
“嗯嗯!婆婆说的是,萧儿以后不说了。”虽这么说着,心却早飞到那竹林深处去了,终是忍不住,悄声低语问了:“婆婆,那女子好些了没,她到底是谁呀?”
“好是好些了。都是了不要问,这丫头,最是爱拣刁难的提。”
“嘿嘿,不提了,不提了,婆婆不让提的,萧儿不提就是了。”
“婆婆,萧儿好不容易才偷偷跑过来,您给萧儿讲讲祖父的事好不好。”眨巴着一汪水眸,趴在桌上,头已枕上了臂弯,瞧着架势,婆婆若是不讲,她又要懒着不走了。
“从哪儿讲呢,都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婆婆终是勉为其难,开了金口。
“哪儿都行,从您最记得的那段讲吧。”
“最记得。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祖父的时候。当时,我怀里还抱着刚刚满月的孩子无处躲藏,一路跑在荒山野岭当中,就快没有活路了。只得冒险再往有人烟的地方走,一连走了三四天,都没有一户人愿意收留我们。逼得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心里想着,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也免了孩子和我一起受罪。带着孩子,到了护城河边上想也没想就跳了。也许是天意吧,正巧赶上你祖父从外回京复差,撞见此景,忙捞起我们母子,才保住了我们娘俩的性命。”
原来是这样,婆婆这样掐头去尾的一段,足足勾出林萧儿一长串儿的问题。怕是再问上三五天也问不完。
可是,婆婆的性情林萧儿已经摸透了,她若是想说的,自然会说,她若不想说的,任你怎么软磨硬泡也是徒劳。今儿个也是一样的,她即只讲到这里,旁的,再问也是无用。这事儿急不来,日子长着呢。
再说了,不是还有她自己嘛,多少不明白都是靠猜的。其实眼下,事情的脉络已经清晰了不少,回去再梳理顺了,她也可猜出个大概其的。
“婆婆,一会儿安伯该给您送晚膳来,萧儿先走了。”
“嗯,去吧。往后还是少些过来。”
“这个嘛,萧儿不舍得呢。”说着,起身已经出了门儿。
径直朝前院过去,难得父亲回得早,她的功课还是不能落下,虽是累了些,但总是比之前浑浑噩噩的日子充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