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安静,沈心眉抚着女儿吊挂点滴的手背,眼梢瞥见放在她身侧另一端的那只纱布缠绕的腕子,眼眶微红,撇过半边面孔拿手擦着眼角。
“对不起。”
杜丹青鼻尖涌上酸楚。她从来没为父母想过,自过去到现在。她任性,她妄为,无论是自己能做得了主还是做不了主的时候,都没让父母少操过心。
翻手握住母亲的掌心,她低垂着眼喃喃着喊了声“妈妈”。沈心眉眼睛里含着泪,点头,起身替她掖了掖薄被,低声叮嘱着“好好休息”,托词去看主任医生需要注意点什么,起身躲出了门去,实在不能就将眼泪落在女儿面前。
静静的病房,几乎能听到吊瓶里滴滴落下的细微声音。杜丹青两眼直直盯在挡遮了她和母亲的房门上头。在门的那边,她清楚知道,孕她育她,世上最爱她的两个人,此刻又是为了她怎样的愁眉紧锁,郁郁不欢。
闭眼咽下长抽而进的一口气,两行眼泪落了下来。她下意识将手掌心按在小腹位置,心疼和抽痛便齐齐袭了上来。
正因为知道他们有多爱她多心疼她,她才会那么不舍那么眷恋以至那么痛恨,那样难以放过。
她原本,也可以是个很好很好的母亲。
孤寒疾驰的车急刹停在万丈高楼之下,揉捏眉心褶皱,江鼎文从车上下来,一天一夜的疲劳足够摧磨人心,但他此刻全然没有一点儿精神可以放松,没有理由可以松弛一分。
登上电梯,心情随数字跳动不断加剧抽紧。捏放在裤袋里的双拳紧得几乎青筋毕现。
那一声抵达的铃响像解开密码锁的第一道程序,他的呼吸略微粗喘。
按在门铃上方的手似乎在不经意间微微颤抖。
门板在他将要按下门铃的前一秒打开,她总是将他车速和抵达时间计算的无比精确,在这一点上他们之间的默契无人能比。
邹晓晓勾唇微笑,斜靠在门框的另一侧凝眸看他:“你在紧张吗?”
他侧身进门,径自往客厅短沙发边走,阖身仰躺下去。
转身关上门,邹晓晓脸上的微笑一点一点慢慢暗下去,跟着他的脚步走到他身边,她屈膝蹲下,跪在他脚边,将一头波浪长发铺盖在他膝上,侧脸枕在他膝盖上。
无畏调笑的一张精致面孔蓦然染上凄哀的神色,眼眸流转间是破除重重坚硬甲克之后的柔弱。
“鼎文,你放弃好不好?我们回温哥华,回湖边小屋,回到从前的日子。我会照顾你,会在木屋里等你回来,会陪你看连绵的雨,飞舞的雪。冬天,我们可以围着火炉喝酒,我弹吉他给你听。不要再想着她,放了她吧,也放了你自己。你们过去了。她早就成了墙上那张褪色到不能看的相片,执著只会连最后的色调也剥落,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难堪。”
“我们回温哥华,鼎文。”
她柔软嗓音牵出沙哑,江鼎文膝上觉出湿意。心中不觉叹息,抬手去扶邹晓晓。她懒搭在他手臂上依偎进他怀里,此刻,他们俨然像是世上最亲密的恋人。
事实却是,她确实爱他,从相识至今,他却仍旧爱着那个她,从前,现在,甚至将来。
世上永恒不缺的三角爱恋,在他们三者身上轮回上演。
邹晓晓环着他腰的两手不禁抱紧,闭着的眼睛忍不住要流泪。或许,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只有这一次机会流泪,她不想再忍着,憋着,装得自己有多强悍,无所不能。
搭在她肩上的手轻拍了拍他,他给了她时间寻求温存,却也给了她明确答案,告诫她,他们的关系,只止于此。
他抽身站起,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站立到一眼万里的落地窗前。满城灯火连绵成袂,他眼底却没有一丝暖融,孤寂的北星似落入他眸间,尽是深不可见冷。夹着掩映其间的伤,凉。
星火明灭闪烁,缓缓吐出数枚烟圈,他淡声问:“查到什么?”
在他起身那刻起,她的眼泪悉数归拢,藏匿到这辈子连她自己也找不到的角落去。她哭的权利,从五年前与他共赴温哥华,踏上那一班飞机开始,随她的背叛,淋漓尽失。方才,她不过是借那个她的资格为自己流泪。多自私,她邹晓晓,在抢走了发小好友的丈夫之后的今天,还得借由发小好友的凄苦可怜来让自己有理由哭一哭。这世上真是再没有比她更自私的人了。
她笑,摇头间长发动然,似哀似戚。仰靠在短沙发上,她边笑边道:“鼎文,丹青认识我和遇到你,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倒霉的事。”
略略顿首,她似乎在屏着呼吸好好将那一件事消化,又像是努力劝服自己不必害怕,伸手去抽了一根江鼎文搁在桌上的烟点上,她深深抽了一口,缓缓吐出间才能继续道:“她有过你的孩子,流掉了。”
“就在我拿了你的离婚协议书逼她签字那一天。”
夹在指间不动的长长一截烟烬陡然而落,隐没在波斯长毯古朴精致的构图间,熙熙攘攘涌进微窒的空气里。他面色僵硬,玻璃窗里反射出的一张脸青黑得像厉鬼。
“你说什么?”
每吐出一个字都需要极大的力气。他只是想要清楚了解,她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究竟为什么要不停吃药,得出这一道迟了一千多个日子的消息,实然不在他意料之内。从没有想过,他们会有孩子,更没有想到,在他未知的岁月里早已丢失于时空的角落。
“医院档案只有她流产送医做清宫手术和三年前车祸的手术资料,应该是有人下了封口令。看她的身体,不像是三年内连伤风感冒都不会起的人。”
公式化的说着她几天来得出的信息,相比江鼎文的愕然不堪,邹晓晓已然恢复得极好。她一向是冷血无情的人,能抛家弃父,在家族剧变的时候待在温哥华寸步不行,对于不过是小时玩伴年少情敌的杜丹青,她更能从容应对,即便有内疚,也只是转眼之瞬。自嘲一笑对上江鼎文投射而来的幽暗眸光,她红唇微微勾弯着,起身走到他跟前,伸手拿走了他之间半截残烟丢到瓷缸摁灭,随即又抽了根,塞到他薄唇间,递上自己星火明灭的烟卷供他取火。
“我保证。当时的她,从楼梯上滚下来,和我无关。”
慵懒靠到玻璃窗上,身后是万丈之渊,全城灯火。她狠狠抽了口烟,明灭的星火燃下大半截烟卷。
“我只是把你的协议书放到桌上,她从楼上下来,不知道是被我吓到,还是被你伤透心,就那么从楼梯上一路滚下来。有血淌到她白裙上,我还以为是摔伤了膝盖。”
“她那时候可真爱穿白色,棉白的连衣裙,棉白的衬衫,纯白色毛绒手套。好像,现在不怎么见了,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
她笑得痞痞懒懒的,微扬的眼梢勾起点点闪烁。眼中再多酸涩胀疼,她没有眼泪。
江鼎文闭眼,唇上一抹浅薄的笑,含着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有多深多沉多复杂的情绪,似怅然若失,心伤如奔涌海潮难以自制,似恨意翻澜,怨毒蚀骨钻入肺几近崩溃,潜至那一道刚硬决绝的闸门,统统萧然而止,巨浪滔天蓦然当空落下,悄无声息,只余海面微涟。
手扶在额前,猝然阖身跌落进不及他身长的沙发间。
指间燃烟懒懒跌入瓷缸,他面上浮着笑,竟是那样骇人的难看。
因为他的固执,因为他的迁怒,因为他的怯懦,他害了她。五年,以为只是时间的缺失,于是信心满满的想要等她再爱他,却不知,他欠她,不仅是情和时间,还有血债。
从情深到情浅只需瞬息,从情浅到情深相隔寰宇,他们还能怎么爱?
“其他呢?”
问询的声嗓略有疲软,他少有在人前露出这一面。只有她而已。这或者是她这么多年跟着他走下来唯一能说服和安慰自己的理由。
长抽口烟,周遭空气被烟草弥漫得浑浊,那种刺激神经的气味明明异常讨厌却像罂粟一样,但凡牵连上一点就再也离不开了。邹晓晓深为着迷的微阖眼,曲着左腿靠在偌大落地玻璃窗上:“她最近几年的病历资料应该都在钟齐贤电脑的加密档案里,你想知道就得请毅宏帮忙。”
微阖的眼缝间是寸步不离他身影的目光,即使从五年前第一次认识他起她就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机会,还是会忍不住幻想,忍不住憧憬。像濒死的人禁不住挣扎,企图挣脱死神无所不在的那双手,窥出一丝生机以逃出生天。直到再一次,阴暗笼罩过来。他高大的身形从长沙发上立起,没有一句言语,长腿往隔绝内外空间的门走过去。五年的期待和守候,在他说那句“回国”之后,彻底碎裂成渣。下一次,恐怕会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