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看见玉妹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冬衣外罩，里面的小棉袄还是两年前由自己一件旧旗袍拼凑改成的，如今虽是小得勉强能系上扣子，如果没有一件外罩遮羞，就实在不体面了。她打开那两只梨木箱子，里面空荡荡的，自己陪嫁的十几件旗袍，已经都陆续给两个女儿改成了四季衣裳。箱子里连做条内裤的布料也没有了，原来箱子上还带着一把铜锁，可早就为给玉葵凑诊疗费，连同箱子上的铜片全都卖给了收废品的人。她无可奈何地关上空箱子，看看日历牌，还差半个月才发工资，想大龙是今天没饭今天才去打短工，挣出几天饭钱就给自己放假，还能指望他的钱添置衣物那才是痴心妄想。只好硬着头皮到幼儿园园长处借了十元钱，下班就直接坐车到了西单百货商场。
吴文英拿着新衣服喜气洋洋的回到金家小院，玉妹在里院的小炕桌上正聚精会神的写作业。夕阳西下，虽然院子里很冷可光线还能看得见书本。小南屋根本没有生炉子，温度不比院子里暖和多少，西屋的外间里虽是安了电灯，可十五瓦的灯泡昏黄的灯光，光线离八仙桌很远，根本看不见书上的字，好歹还是院子里亮些。吴文英从提包里拿出衣服说道：“玉妹，看我给你买的新外罩，好看吗？站起来先试试。”
聊二婶儿正在小厨棚里淘米，听了大儿媳的话，忙出来说道：“这么艰难的日子，能舍得买件新衣裳，简直是件稀罕事。看玉妹身上的衣裳，小的都要露肚脐眼儿了。小花布外衣，穿得太久，磨损的连补都不补上了。玉妹，快穿新衣裳给奶奶看看！”
玉妹起身看了那件衣服，是灯芯绒布料，桃红色卓娅式的，小圆领，还有两个小圆兜。是当前小女孩儿最喜欢的新款式。玉妹在学校没见有人穿过。张晶晶虽是有一件粉色的灯芯绒卓娅式外衣，可衣服又旧又合体，让大家看着既舒服，又可爱。现在玉妹见了这件新衣服却不喜欢，甚至连试穿也不愿意。并说道：“妈，我不想穿，全班没有一名同学穿新衣服，我要是穿了，大家都要笑话我。何况又太大，袖子连手都露不出来。”
聊二婶儿劝道：“玉妹，你喜欢艰苦朴素虽是对的，但是俗话说笑破，不笑补。你的小外罩糟得一扯就破连补都不能，换件新的谁敢笑话？这件新衣裳是买得大了一些，可你的个子随风长，这么贵的衣裳，那儿能穿一季？咱们穷人家添置新衣裳是件大事，但凡买了，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吴文英沉下脸来说道：“又是一个不要强的，我小时候，就怕自己穿得不如别人。头上戴的首饰，身上穿的衣裳，脚上走路的鞋，都是北京最时兴的。过了时的东西我就不要了，如今嫁给你爸爸，这要强的心是白长了。实指望你出头露脸，我没钱也给你买最好的。这件衣裳花了十块钱才买回来，你不谢我，反倒埋怨我，真叫费力不讨好。”
聊二婶儿忙劝道：“文英，你也不必和小孩子生这么大气，想必她们班的学生，穷人家的孩子多，她怕穿了新衣服，像羊群里出骆驼，太显鼻子显眼了。玉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妈的日子过得这么艰难，一个月才挣十五块钱，她上了二十天班才能挣到这件衣裳钱，她舍不得给自己买，要体谅你妈的这片苦心呀！”
次日，玉妹穿着新衣服到了学校，班里像发生了特大新闻，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纷纷，有的男同学还在上课时吹口哨。恰巧班里换了新的老师，玉妹又一次感到了被同学们讥笑的尴尬和自卑。这是二年级临近期末，新来了一位女老师，中等身材，面色红润，齐耳的短发，慈眉笑眼，上衣穿的是半新的咔叽布一字领深蓝色制服，领口露出枣红色纯毛毛线的毛衣齐颈的高领。开门见山地说道：“同学们好，我的名字叫叶文媛，论年纪整整比你们大了三倍，同学们叫我叶老师就好了！我今天非常高兴，一进教室，就知道我受到了同学们的欢迎。比如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位梳着两条小辫子，长着一张像小桃花瓣一样皮肤的脸蛋儿，五官像个洋娃娃的女同学，还特意穿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这么美丽的面容加上这么美丽的新衣服，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形象，让我眼前一亮，我从这双美丽的眼睛中看出了对新老师的欢迎和尊重。刚才我听有的同学在说穿新衣服的同学是臭美。我要先问问同学们，说说什么叫美？如果没人会回答，我就告诉同学们，大家可能都看见过桃花，那一簇簇粉色的花瓣儿开放在树枝上，水灵灵的，你们说，美不美？”
同学们齐声回答：“美”
叶老师继续说：“对了，桃花非常美。同学们都是祖国的花朵，都像桃花一样美，美没有臭美，只有又香又美。我知道穿新衣服的同学叫柳玉妹，是人长得很美，衣服也很美的祖国花朵。可有的同学，也许家里的兄弟姐妹多，生活不富裕，虽然生得很美，却没有漂亮的衣服穿，没有外在的美。所以我们要好好的学习，让我们快快长大，我们有了本领，不但会建设祖国，还会通过自己的工作能力，劳动成果换取人民币，用人民币给自己买漂亮的新衣服，也变成内外一致的美。大家说好不好？”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好”
叶老师又说道：“还有一个道理，大家一定要明白，那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来到世界上，无论他有多大的本领，仅凭他一个人是不能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但是，我们所有不完美的人团结起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齐心合力，我们大家就会共同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今天我们的语文课要学习十个生字，现在我开始讲课，下学后这十个生字就是你们今天的作业，希望你们上课时要认真听讲，放学后要认真看书，让生字准确无误地进入你们的脑海中，变成你们熟悉的字，成为你们终生的朋友，不但会写，会背，还要会灵活地用在生活中，把它们灵活地组合成句子，用来和其他人表达你的思想。”
听了叶老师的话，玉妹感到自己明白了很多道理。放学回到家认真完成了作业，料定自己的作业应该是满分。次日接到老师判过分的作业本，竟然写错了一个生字，叶老师在要字上用红笔划上了一个大大x，使这写得工工整整的作业只得了4分。玉妹要和张晶晶查对作业，上课的铃声就响了，叶老师刚站到讲台上，就直截了当地说：“我第一天讲课，给你们判过作业后，我也是大吃一惊，全班同学共四十五名，只有一名同学得了满分，这名同学就是张晶晶。我现在当着全班同学问张晶晶，为什么全班同学只有你一个能得满分。为什么那个要字你没按老师黑板上的字写？”
张晶晶起立说道：“叶老师，我写作业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做完老师黑板上留下的作业，再对一遍书。结果发现书上写的要字和老师教得不一样，我怕是书印的有错误，就拿着书请教了父母。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们说是老师写错了，把要字的上半部，是东西的西，但老师多加了一横。我不相信老师会错，但答案既是不一样的我就又问了我们院里的邻居，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又查了小学生字典，确定就是老师百忙之中疏忽了，我就按正确的写啦！”
张晶晶说完，叶老师给她鼓掌，示意她坐下。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各位同学，今天张晶晶同学给大家介绍了她如何学习的故事，同学们应该都听明白了。前天我讲的第一堂课，是教了同学们十个生字，我把生字写在了黑板上当作业。同学们看来都是认真听讲了，可是我故意把要字写错的时候，只有张晶晶同学及时发现，并认真动了脑筋。发现老师写得和书上不一样，第一时间先请教了当医生的父母，仍不放心，又请教了高年级的学生，还不罢休，再查小学生字典，确信是老师的错误，并没有为了盲目地听老师的话，而是把正确的写法交了作业。我不是说同学们听老师的话是错的，而是通过这件事要要同学们明白一个道理，老师也有疏忽的时候。我们学习新的知识，不能光凭老师课堂上讲的死记硬背，而是要把知识学活。要学习张晶晶的学习方法，才能发现问题。今天是老师写错了，大家就跟着错，明天书上写错了，同学们又跟着书本去写错。现在你们学的都是基本知识，可以多方请教还是可以按正确的写，将来长大了还会遇到你的知识和学问都达到了顶峰，再向更高领域求知时没有人能帮你判断对错，那时需要有张晶晶的学习态度，张晶晶，你长大一定会是一个有作为的人。”
听了叶老师的话，玉妹茅塞顿开，从此对叶老师更加尊敬，从内心深处把张晶晶视为知己和学习的榜样。
这日放学后，玉妹拿出家长通知书交给父亲，柳大龙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不假思索，就在上面写上了家长回言。上面写道：“小女柳玉妹，在家中自幼受到祖父、祖母的溺爱，生性懒惰不爱劳动，敬请教师严加管教。”
看了父亲写的家长回言，玉妹认为父亲写的内容，缺点是言过其实，让自己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无地自容。原想着父亲会表扬自己的女儿，尤其会写上自己给妹妹洗澡、洗衣服。却不料写的全是不实之词，满纸的缺点，把自己说成一无是处。想要不交可又不敢，爷爷不识字，不能代替父亲签字。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把家长回言交给了老师。上交后心中忐忑不安，只怕老师当着同学的面宣布父亲对自己的评语。无可奈何之下，放学后找到爷爷热泪盈眶地说道：“爷爷，老师要家长反映学生在家的表现，我爸爸就把我写成在家懒惰成性，不爱劳动。这样把我写得一无是处，我在学校都抬不起头来。”
聊二爷听了玉妹的话顿时脸色铁青，拍了一下八仙桌，说道：“你爸爸如此不分青红皂白，里外不分，满嘴污蔑之词，岂能不让老师误会？不行，我不能让你在学校受到委屈，玉妹，你带我去见老师，我自有话说。”
正值酷暑，天气热得让人恨不能揭下自己的皮，聊二爷先把自己清洗干净，再穿上那一身月白色真丝绸布裤褂。这一套会客的衣裳还是他在杭州买的，是货真价实的上等丝绸，一般场合决舍不得穿。今天要见有学问的老师，这可就是拜访高人了，何况要给自己的长孙女撑门面，自然马虎不得。玉妹心急火燎地领着爷爷来到学校，只怕叶老师放学后下班回家。
进了学校，恰巧叶老师还没回家，聊二爷先客套一番，说道：“叶老师，我孙女柳玉妹常回家夸奖您课讲得好，辛苦您了。”
叶老师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座椅请聊二爷坐了，自己从一旁顺手拉过一把椅子侧身坐下。笑着说道：“这么热的天，孙女在学校又没受欺负，当爷爷的风风火火地的往学校赶，为的是什么呀？”
聊二爷道声谢谢坐了下来，从衣兜里掏出毛巾方手帕，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汗水，笑笑说道：“其实，对我这年过花甲的人来说，天塌下来，我也不当回事。可我就是把孙女的事，针眼儿大的事，我都当成比天塌了还事大。”
叶老师笑道：“常言都说肉上肉爱不够，我总不相信。您今天一来倒让我领教了，但凡民间古语，能流传至今总有它的道理。柳爷爷就别着急，您慢慢说吧。”
聊二爷笑道：“叶老师，您昨儿要求家长写的联系信，不知柳玉妹的那信，您看过没有。”
叶老师恍然大悟，忙从桌面上的一摞信中找出柳玉妹的，说道：“原来是为这事，我今天没下班就是看回信呢，还没看到您孙女的。这不就轮到她了。”
聊二爷松了一口气，叹道：“感谢上苍，我来得还不算太晚。叶老师，这封回信是我那神经病的儿子写的，原本玉妹的事，从来都是爷爷奶奶包办的。玉妹老实，把老师的话当成圣旨，爷爷、奶奶又是目不识丁，就让她那有病的爸爸写了回言。玉妹交了回信以后告诉我，我这才不顾打扰老师的休息，赶到学校的。”
叶老师看了那回信，笑道：“您儿子学问不低呢！只是对女儿评价过于严厉些，尽管把女儿说得一无是处，对老师倒是尊敬有加的。”
聊二爷忙说道：“叶老师，我儿子懂得尊敬老师是应该的，但对女儿的表现却是无中生有，败坏她的名誉，我是必须来解释的，请老师千万别信以为真。”
叶老师笑道：“柳爷爷，您放心，我请家长和学校共同负起教育孩子的责任，不是通过家长的一个反应就给孩子下一个定论。别说孩子没错，就是有错，我也只是劝告。您就放心吧！今天您来了，您的评语就算数。也不枉您为孙女冒着暑天跑来学校一趟。”
聊二爷双手抱拳，说道：“我孙女在家，不止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做，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先要给她那残疾妹妹抓屎、洗澡。这对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不容易呀。”
聊二爷自从冒着酷暑为孙女玉妹到学校找老师辩解，到底还是中了暑。加上心气不足又动了真气，回到家便是头晕腿软，躺在南屋的小铺上就懒得动弹，茶饭不思。聊二婶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偏又不能宣泄出来。暗想，小龙的脾气不同以往，对玉妹也减少了许多疼爱。这说起来不怨他，他一个人养了五个儿女，和两个老人，而他的兄长却没有羞愧之心，也并不想分担一点重担。想到大龙不争气，小龙力不从心的养家糊口，真是急不得恼不得。想到这里又有几分胆怯，总觉得自己偏了心，愧对了小儿子。
热极生寒，转眼又到了深秋，这天中午玉妹放学后，见妹妹玉葵笑眯眯地坐在里院的一张椅子上，身上干干净净的，小脸蛋儿也洗得更显得白净细嫩。最近玉葵学会了说一句话，见了玉妹就用眼神追着她叫姐姐你抱我还会了一句唱词，洪湖水呀此刻玉妹回来书包还没放下，知道奶奶替她给妹妹收拾干净了，自然心里就高兴，她笑着摸了妹妹的脸说道：“难得一放学见你这么干净，总是这样该有多好。”
玉葵用两只白嫩的小手紧紧抓住玉妹的衣袖，傻笑着说道：“姐姐你抱我！”
玉妹抱起玉葵，说道：“好了，我进屋去看奶奶！”
玉葵又坐回椅子上，高兴地唱着她那句歌词，洪湖水呀玉妹进了西屋，见奶奶正在西屋外间的八仙桌上放的案板上擀着一小团白面。虽未到冬天，但深秋的冷风聊二婶儿已是招架不住，已经把煤球炉子搬进了屋里。火炉上放着一口铁锅，满满一锅热汤，飘出浓浓的葱香味儿。玉妹吸了吸鼻子，她实在太爱吃奶奶煮的热汤面，她也不是很明白，奶奶做的饭，她为什么就不能吃了？她走进西屋，叫了声奶奶，聊二婶儿见玉妹进来，心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说道：“放学啦，今儿个，奶奶把玉葵都提前为你收拾干净了。”
玉妹仿佛没听见，只是看着锅里下的那擀的薄薄的，揪得方方的面片，面片几分钟的工夫就熟了，锅里的面片儿寥寥无几，面片儿在大铁锅中飘来飘去的，可以数得过来多少片儿。那几段葱叶给锅里的汤面点染了几点绿色。聊二婶儿起初装没看见玉妹的神色，在面片完全漂浮在滚沸的汤面上用小勺捞出舀在碗里时，聊二婶儿还是用颤抖的手，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把第一碗出锅的热汤面递给了玉妹，说道：“快吃吧，一会儿你梅娘儿就下班回来了，让她看见就不好了。”
玉妹迅速接过碗来，聊二婶儿又把一小块牛浮油放在她的碗里，更觉得汤面香滑可口。聊二婶儿越是提心吊胆，这说曹操，曹操就到。聊二婶儿见小梅子进了屋，玉妹还在毫无顾忌的吃得正香，聊二婶儿心虚，忙不打自招地说道：“玉妹放学，你嫂子还没见影儿，看她饿的，二十四条肋骨都看得清清楚楚，怪可怜的，好歹我这一碗汤面就给了她，一会儿我吃块窝头也就够了。”
小梅子虽是心里一百个不高兴，可当年婆婆也是像护着玉妹一样护着她的，现在若跟婆婆为玉妹翻脸，虽是有理也算过河拆桥了。小梅子不想做个恶人，只好一言不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