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聊二爷从一家饭店辞工回家，进了西屋不见玉妹，开门见山，问聊二婶儿：“我孙女呢？”
聊二婶儿笑道：“几个月不在家，恐怕你孙女早就把你忘了，连我这没日没夜照顾她的奶奶，还是不及她那躲得远远的妈。她哭着喊着要找妈，我怕她哭坏了，送她妈那儿已经一个多月了。”
聊二爷把一叠人民币交给聊二婶儿，说道：“年过半百了，跟一个三岁的孩子生气，文英又不是在会长家享福，你把玉妹交给她，让她是看自己的孩子还是去工作？”
聊二婶儿数了数钱满意地说：“到底是艺不压身，这一个月的工资是小龙的五倍，大龙的三倍。给小龙办婚事是有富余了。玉妹呢，我接了几次就是不回家，看你的面子大，你就去再接吧，说不定会跟爷爷回家呢。”
聊二爷提着一个布袋，说：“刚下汽车就从食品店给她买了二斤橘子，售货员说是刚上市，极甜的。原想递给她，我就先歇歇脚，或者睡一觉，看来我要再走一趟了。”
聊二婶说儿道：“你也成了老贱骨头，大龙回家连问也不问，更别说抱抱玉妹了，好像玉妹不是他的女儿。那文英也是只知道生不知道疼爱，看不出母女连心来。不是冤家不聚头，大龙一心想娶一个有姿色的媳妇，可自个又没本事，再加上懒。眼看快三十了，看着文英长得比常人家女孩儿还差，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文英，虽是容貌身段都配不上大龙，偏是极要强，又有算计的，那脑子就不愧是大商人的后代，知道钱是好东西，她的心里钱比女儿重要。”
聊二爷说道：“这玉妹不是投胎找父母的，倒是来投靠爷爷、奶奶的。人的命是不能要十全十美的，都有了，反而都没有，雪莹就是例子。你还是告诉我会长住在哪儿，眼看天快黑了。”
聊二爷找到了马路北面，看见大门口就觉得眼熟，他扫了两眼耸立在高台阶下的两只大石狮子，进了黑漆大门，才猛地想起，这是大财主刘世奎的外宅，是他最宠爱的三姨太太的宅院。这里聊二爷是来过的，当年，刘世奎给三姨太太过生日，在家请客唱堂会，还是聊二爷和胡师傅搭棚做主厨的。这也是聊二爷第一次到有钱人家，才知道人比人气死人呢！聊二爷虽是来过，但只是限在小跨院里搭灶，里面正房等都没有见过，也就留下了好奇之心，不想今天因探望玉妹之故，进富人的居处，看个究竟。只见，门道里就是一间大房子，大理石铺地，约有二十几平方米的面积。下了门道是一面大影壁，过了影壁就是外院，是前出廊子后出厦的规格，有北西东的厢房十几间，唯独缺了南房。每间房里都有住户，院子里很是热闹，见几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子在方砖地上玩弹球儿，就问道：“小同学，知道会长住哪间屋吗？”
一个孩子头也不抬就说道：“这是外院，过了中院，里院都是会长家。”
聊二爷进了中院，果然气派，跨过月亮门洞，见雕梁画栋，南北西东对称的二十间房，堂堂皇皇的大宅院。院中方砖铺地，各屋都有人来人往，院中间还有一个葡萄架，挂着几十串紫葡萄，竟没人摘。见东墙又是一个刀柄型门洞，绿漆的小门紧闭着，聊二爷用手敲了敲门，只听到文英的声音，边说来了，边开了门。文英一见是公公，先是一惊，后说道：“爸爸是来接玉妹的？这孩子，倒像是赖在这里了，我婆婆接了几次，她就是不肯回去。这会儿，她正在南屋玩儿玩具，是积木，搭房子呢。您先到客厅喝杯茶吧！”
聊二爷随文英到北屋正房，站在高台阶上用眼睛扫视了一遍院子，见只有南北房，东西用回廊连结成通道，可见设计者的细密，不但建筑结构的实用，主人可风雨无阻的穿行来往于南北房，院子中间还有一个精美的荷花池，因已过中秋，荷花并无可见，只有十几株干枯荷叶，在秋风中飒飒作响，聊二爷想到，荷叶由绿变枯黄，主人并不及时连根拔掉，原来留得枯荷听雨声，才别有雅兴。
文英说道：“爸爸来的不巧，荷花开败了，赏荷花，才是一个人的眼福呢，这玉妹赶上了。从小荷才露尖尖角，到荷花盛开，粉红色，水灵灵的，还带着露珠，真像一位一尘不染的美女。常听会长说，清水出芙蓉，再配上又大又绿的荷叶。难怪玉妹醒来，睁开眼就叫着要看花儿，天天围着池塘转，看不见荷花了竟还哭了一鼻子。眼下，只就剩下这干杆儿和枯叶了，会长还舍不得清除呢。”
聊二爷进了客厅，看见室内的摆设，倒大吃一惊，原来以为有多豪华，不过只有一张脱了漆的旧八仙桌，两把同色的旧木椅。心想，真是遭塌这么好的房子了，一个大干部，如何还不及做买卖的商人。聊二爷边喝茶边问道：“你知道这房子的旧主人吗？”
文英说道：“我知道，这是翠芹姐夫的三姨太的宅院，解放后三姨太太和刘世奎离婚，听说去当电影演员，刘世奎二姨太也与他分道扬镳，他只好去找原配翠兰。就是我娘家的近邻。如今这大宅院子，成了干部的家属宿舍。”
聊二爷说道：“看来这会长，有权有势了，倒不是欺压百姓，作威作福的样子。”
文英说道：“我也没想到，这会长夫妻谦和着呢，见玉妹来了，不但没嫌弃，还主动抱抱，逗逗她，他们夫妻有一双儿女，儿子上中学，女儿今年刚上小学。兄妹俩把他们的玩具都拿来给玉妹玩儿，把饼干、面包、鸡蛋糕，一股脑的送到玉妹面前。我做饭时，会长太太就抱着玉妹，我是遇上好人家了。”
聊二爷道：“这玉妹也是糊涂的，此处再好，也非久留之地，她是柳家的寒窑公主，并非会长的千金小姐，见好就收，还是让她随我回去吧！”
文英从南屋将女儿抱到客厅，玉妹见是爷爷，忙投向聊二爷怀抱，聊二爷见孙女并未将他淡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桔子剥开皮递给玉妹，玉妹边抱着洋娃娃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桔子瓣儿。聊二爷见状，笑道：“小玉妹，还是跟爷爷回家吧！”
玉妹听了，立刻从聊二爷的怀中挣脱下地，把洋娃娃扔在地上，不顾一切地用小手往外推爷爷，嘴里还不停的叫：“爷爷，你走，你走，我不让你进来！”竟一直把聊二爷推到门口。聊二爷只觉热血沸腾的心被猛地浇了一盆凉水，冻得全身上下由里到外的打哆嗦。寒了心，冷了肺，伤了肝，一阵胆怯，眼眶里流出热辣辣的泪水。
文英见女儿伤了公公的自尊，忙将玉妹强拉开，口中骂道：“你这个白眼儿狼，爷爷把你当成心肝宝贝，你却这样轰爷爷，长大了还能指望你养活我？真是做白日梦！”
聊二爷此刻虽觉得除了冷，就是心里空得一无所有，对这个日思夜想的孙女，霎那间就觉得形同陌路，仿佛完全不认识。正在进退两难，忽想起那些个桔子，就从布袋里全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说道：“不用你轰我，我马上就走，这桔子给你留下。文英，你也不要太难为她，她毕竟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我先去了。”
那里，文英送公公出门，这里，玉妹见桌上那些个金黄鲜亮的桔子，嘴里还有甜丝丝的桔香，再想到刚才爷爷那绝望的眼神，不由得大哭起来，她为了和母亲在一起，伤透了爷爷的心。
先说聊二爷，回到家中，一声不吭地躺在南屋的铺上，聊二婶儿说道：“我猜的没错，是被你孙女轰出来了吧！”
聊二爷有气无力地说：“小孩子不懂事，我当爷爷的不应该和她一般见识，只是心里不好受，头晕腿软，就想哭。”
聊二婶儿劝道：“你对孙女动了真情，她不回来你就会中病的，再说这文英也必须辞工了，这半奴半主的，也不合体统，玉妹再不回来就六亲不认了。我明天就把她们母女都接回来，我有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