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放学,我被数学老师留下来改作业,猴子和傻子被郝美丽留下来背书,小狗无债一身轻,牵着小玉的手送她回家,鼻哥不见踪影。
我一边改作业,一边和他们闲聊。傻子坐在小绿的座位玩着她的手机,猴子坐在窗台上看着外边。
天已经黑了,路灯也坏了两个,灯光显得格外昏暗,我探出头去看了看操场上打球的人,没有发现鼻哥的身影。我感觉好像少了点儿什么,看了看小童的座位,包已经不在了,想来已经回家了。小绿的包还在,可能在办公室吧。
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气氛又有了一丝异样,猴子一直摇晃的双腿停了下来。教室里就我们三个人了,没人说话,异常安静。我已经写完了最后一个数字,放下了笔准备去办公室把作业交给老师然后走人。我才走了几步,小绿的手机响了,只响了一下,是短信。
我茫然地看着傻子,发现他也茫然地看着我,嘴唇微张,似乎想要和我说什么。
“怎么了?”我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安静。
猴子的表情显得很焦急,好像生怕傻子说了什么,然后世界就乱套了。他赶忙跳下窗台,跑到傻子身边:“别人的短信你他妈别看!”
如果当时我能再多想想,一定不会像傻帽一样被人蒙在鼓里,蒙了好多天。
我笑了笑:“你还少看别人短信了?”
我从没见过猴子这样的表情,像是赔笑,也带点儿愧疚的,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我看后觉得荒唐,径直走了出去,把作业交给了老师。
“嗯,不错,现在是真不错。你说你要是早这么下功夫,还用的着现在累成这样吗?”老师笑得很灿烂,是发自内心的笑,我也觉得有些欣慰。就像我前面说的,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前路充满光亮。我在办公室里四下看了看,没看到小绿的身影。
我回到教室,猴子和傻子显得很慌乱,就连我最后穿好外套和他们挥手告别的时候,他们都显得那么仓促,来不及反应。
我在微弱的灯光下走出了学校,看到门口一个人被冻得不停地哆嗦。那个人看到我后显得比傻子和猴子还要慌张。
我也从来没见过小童这样的表情。
“你怎么还不走啊?”
“等猴子啊!他还没背书呢吧?”
我在这时候竟然还没心没肺地露出了坏笑,我为什么不想想她是不是在等猴子,如果等猴子为什么不在教室里等猴子,偏偏要在外面受冻。我竟然在这个时候还在拿小童和猴子之间的暧昧开玩笑。在回家的路上,我也没仔细想想这一晚上出现的如此多的异样。
我甚至忘了,这天就是周末,如果不是鼻子在QQ上的留言提醒了我,我肯定连周日的补课都忘了。我在房间里趁爸妈都在看电视的时候偷偷打开了电脑,登上了QQ。
那个小企鹅刚刚站稳,鼻哥的头像就闪了起来,我连忙点开:
小乐,我明天有事就不去补课了,你们上吧,以后可能也不再去了。
对不起!
对--
不--
起--
我还是傻笑,怎么这个大鼻子突然腼腆成这样了,不就是不去上课吗,至于说这么多对不起吗?
我盯着电脑屏幕傻笑,慢慢地,笑容就僵住了。翘起的嘴角想收回来,却不听使唤。
这一晚上所有的异样都有了头绪,把这一个个画面串联起来,串连成了一部电影,电影的内容很俗套,就是一群人为了怕自己的朋友受不了打击,而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看着这些画面,我想,这部电影也快接近尾声了,就像现在这部小说一样。
我的手落入了俗套,像电影里男主角一样受不了打击而变得颤抖。我颤颤巍巍地拿起手机,给小绿发了条短信,大致内容就是我觉得,现在味儿不对,你应该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那个女主角应该是哭了一鼻子,然后含着眼泪,犹豫再三,犹豫到眼泪都把手机屏幕打湿,才下定决心把写下的话发送出去。
真相大白了,但是没有皆大欢喜。
我曾在那一瞬间把所有人都恨了一遍,我恨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在想我是不是该告诉他们,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们这都是自作聪明。
可是等我度过了那一瞬间的不稳定期,我就觉得我不能这样说,他们的确是为了我好,在不知道我的心理抗击打能力有多强的时候,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我之后的表现没有像电影里男主人公那样撕心裂肺,嚎啕大哭或者借酒消愁,我很平静,是实实在在的平静。或许是因为这个故事真的结束了,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也无济于事,何必浪费自己的那么多精力做这些没用的事,我还有作业要写。
我给猴子打了个电话,依旧很平静。
“明天的课别上了,咱就在教室里待会儿吧,吃点儿东西,喝点儿酒,放松放松。”
猴子可能是听傻了,半天没回话。
“你怎么了,你受刺激了?怎么不说话。”
“没事没事,没问题,我跟他们说吧,顺便也跟老师请个假。”
挂了电话,我依旧很平静。
再之后,我的平静在我现在想想都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关了电脑,打开书包,拿出作业,真的就写了起来,而且思维很清晰,一点儿都不混乱。
可能我身体内有一种神秘的物质,在我即将痛苦到极点的时候分泌出来,麻醉我的神经,使我忘掉痛苦。
我走进空无一人的学校,走到能够闭着眼全凭身体的记忆找到了生活两年的教室,一推门,他们三个都在,桌子上摆满了烤翅和啤酒。
我笑了笑,脱掉外套坐下就吃了起来。
“别光看我吃啊,你们也吃。”
他们几个手足无措,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吃吧,边吃边说。”
他们打开了啤酒,小心地拿起鸡翅咬了起来。
“我都知道了。”我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
他们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停下了嘴里的动作。
“你们何必瞒着我呢。”我打开啤酒,和他们一人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了半罐。他们看我情绪稳定,似乎没有爆发的预兆后,都开始说了起来。
空啤酒罐扔得到处都是,烤翅也吃得一个都不剩。我现在才知道那天晚上小绿手机收到的短信究竟是什么内容。那是鼻子发的:宝贝,我在楼下等你。小童的慌张也更好解释了,她一面要当好红娘或是伴娘这一角色,因为那边是她的好姐们儿。而另一面她不仅要装作自己不知道,还要让我,她这个好哥们儿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仍旧是笑笑,只不过笑的幅度大了许多,因为喝酒了。我现在已经能够将他们两个人称作狗男女了,并且把他们的破事当作作料、下酒菜嘲笑一番。可能是为了抓住青春的尾巴,我不再想去理会这些曾经当作心中无法磨灭的仇恨,其实却如同狗屁的破事。
就在我们濒临东倒西歪,舌头肥厚说话变得口齿不清之际,小童打来慰问电话。她首先便向我承认错误,祈求我的原谅。当得知我并不生气的时候,才表示慰问以及诚挚哀悼。
我看着一块块鸡骨头,想象着他们都是一具具尸体,这些尸体曾经都是在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没认清自己想要什么,白白葬送了青春。我想把他们都埋葬了,不,应该说是厚葬,连同我的,猴子的,小狗的,傻子的,所有人的青春一起埋葬了。我们是死得其所,在另外一个地方重生。
这些话不是酒话,我确确实实把他们都埋葬了,都埋在了鼻哥,不,现在应该称作狗男的座位上,书桌里,他每一本书中。陪葬品十分华贵,令我心疼不已,那些都是可以卖钱的易拉罐,还有不少只抽了一半的烟。
我觉得狗男这个名字不好,小狗更觉得不好。“你们要这么叫,不就把我跟他归为一类了么。”
我们都在想究竟应该给他起个什么新名字,一边昏昏欲睡的傻子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话:“快告诉列宁,布哈林是叛徒!”
布哈林这个名字太合适他了。从此,这个在我高中时代,我青春的巅峰中占据了两年多的名字,就变成了布哈林。
我真的为他感到痛心。
在我们就要分手告别之际,我想到了一个相当实际的问题。第二天就是星期一,要上课,如果我在小饭店或者学校对面的居民楼里遇到了他,我应该如何应对。如果他摆出一副令我作呕的姿态,我怕我会忍不住揍他一顿。他们几个人也害怕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于是乎,第二天早晨,我受到了从没有过的待遇。
我在小饭店和他们三个人一起吃的炒肝和包子,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人不可能再次在天还没亮就凑齐,因为猴子这么早起床,只能有一次。我发现猴子也很能吃,比布哈林还能吃。
学校门口的居民楼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了这么多看似小流氓的人。而且为了防止遇到他,我们不在一层,换到了顶层的楼道。我透过窗户看到了布哈林在每个门洞外都看了看,然后表情凝重地蹲在门口。我也不知道是得意还是什么别的感觉,说不好,也不想再说。
从此以后,教室里的气氛又变化了,被孤立的人又增加了一个,那就是布哈林同志,这位曾经的革命战友。那些不相干的人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知道内情的人都感到惋惜。
从此以后,革命事业的进展情况就趋于稳定了。
我和猴子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理会布哈林了,只当他是空气。据说布哈林还不止一次地找过小狗,傻子,还有阿冰,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现在是多么多么后悔,是如何如何不应该,并且在忏悔的最后,义愤填膺地说,他真的真的不知道我喜欢小绿,以为一直都是大家在开玩笑。
我听了以后还是笑了笑,猴子却再次愤怒:“丫早干吗去了,现在装什么孙子!”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对小绿的态度也不像从前了,尽管我对她还有些许不舍和留恋,但我已经能够让自己的理智完全战胜了冲动,我再也不会上赶着犯贱了。她显得十分愁苦,虽然她和她的情郎能够光明正大地每天在一块儿腻腻歪歪了,但她的情郎被我们这些革命者抛弃了。她质问过我,问我不是答应过她,我还会和布哈林是朋友么?我无奈地对她说:人都是会变的,况且是我这样的人。其实最主要的问题不是他们的苟且之事,而是布哈林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她还问过我,如果他们两个分手了,我们的革命队伍还能不能接纳布哈林。我的微笑给了她沉痛的打击,我心情很舒畅。
布哈林和野驴还有大虾这两个曾经的背叛者光明正大地厮混在了一起。现在想想,当初我们将这两个叛徒开除的时候,布哈林的态度就一直很闪烁,似乎他早就料到了他自己如今的境遇,提早找好了下家。不知道是不是想另起炉灶,自己干起革命来。
郝美丽对于我们革命组织成员的减少再次表示疑惑并且时常询问,这次他们都学会了我的杀手锏。每次当她问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笑。
而我们也稀里糊涂地和野驴有了交谈,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事情也有了更加微妙的变化,野驴似乎以为能够重回组织的怀抱,变得和布哈林疏远了起来,只是我们明白,他再也不能回到革命的队伍中来。小绿对此感到十分愤慨,她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为了故意气布哈林。
她曾经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你们别再让野驴也不理他了,他现在需要朋友。”
我把这句话转述给猴子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嗤之以鼻,不再多说什么了。
我们每天下课抽烟的日子还在继续着,只不过,我们都能在课上认真听讲了。布哈林还是会在下课后和我们走进同一个厕所抽烟,与以往不同的是,谁也不再和他说话了。其他班的几个烟民看到这种情况,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我们虽然不在同一个革命组织,但是都有着同样的革命纲领,像这样的人也就不屑于搭理了。
看着他的处境,我真的感到悲哀,也有点儿可怜,但是说得更多的话是活该。
布哈林曾经的女朋友小鬼也很快就得知这件事了,有一次我们闲聊,说到了这件事。小鬼骂得比我还要狠,以至于最后是我在劝她不要生气了,小心伤了身体。我怎么会生气,我要是生气早就气死了。
就这么度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我们数着日子,离高考也就只有一百天了。学校为了鼓舞士气,为我们举行了成人仪式。成人仪式上男女学生都要着正装,穿皮鞋,在放学后和父母一起参加一个什么什么大会。在会上,无数男女抱着父母大声痛哭,就好像自己活了十八年差点儿把爹妈祸害死一样。他们哭的时候,我和我爸在最后面一边看着他们哭一边说:“爸,人家都哭,我不哭是不是显得我不孝顺啊,要不我也哭一个?”
布哈林没有参加成人仪式,原因不得而知,我也不想知道。
参加成人仪式的时候我还并没有成年,还差了十几天。等到我生日那天,我把战友们都叫在一起唱了一下午歌,又喝了一晚上的酒。小绿也去了,还抱了一个大蛋糕。
“这蛋糕是谁买的?”
“我买的,真是我买的。”
听是她买的才就此作罢。
小狗早上的时候告诉我,布哈林问过小狗,是不是该送我点儿什么东西。
“要送就先给哥拿一条黄鹤楼,要不就一边儿待着去。”
那天晚上,我吐得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起床我还在吐。吐完以后,我顿时觉得饿了。就像年轻人,趁着年轻尽情地挥霍,什么都不怕,反正以后都要为年轻的时候来买单。
小狗发来短信,问了问我的情况,顺便发表了一下评论。他在对于布哈林这一问题上的态度不是很强硬,建议我晒布哈林几天就完了,以后跟他面上事儿就得了,别不搭理,也更谈不上交心了。
可我是一个极其执拗的人,对于这件事我的态度极其坚决,我下定决心这辈子也不会再和布哈林说一句话了。
与此同时,我们的成绩一天比一天好看了。没过多久,就要报志愿了。我报的学校大多都是外地的。
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趁早离开这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待上几年,然后衣锦还乡,和哥几个开创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