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花语——文姜,春秋时期齐国国君齐僖公的女儿,后嫁于鲁桓公。以才华著称于当世,因与其兄乱伦而受尽天下骂名,后归鲁国(一说留在禚地)重掌军政大权。
辽远的画卷展开,铺成了上古。《诗经》里的故事落了地,长成了春秋。
仿佛是绵延的水墨展开后余韵悠长的一笔,尚未品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闲适安然,转瞬便被滔滔洪流卷入一片离乱之中。
乱世,只是污浊的水潦,而非烟波寒潭,不能同秋水换色。所以将那本应明澈的世间涂抹成一片流离。
故事在春秋长河中跋涉。在战火尚未波及的净土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仰观宇宙,俯察品类。闲时将远方风声编织成民谣,传唱久了,便是后世流传千年的诗三百。
因为久远,因为质朴,所以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与眼神,都有可能凝成历史,供后人观瞻。
时光,凝聚在泛黄薄脆的书页中。每翻一页,往事越千年。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齐侯之子,卫侯之妻,
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诗经?卫风?硕人》
民谣中传唱的,是说不尽的风流绮丽。横竖撇捺,难以描摹美艳之万一,却依旧能从字里行间潋滟光影,惊艳内心。
齐国公主文姜,在民谣的轻描淡写中,第一次婉转亮相。
生于乱世,难度桃花劫。最常见的结局,是轻薄逐水流。或因远嫁难归故里,或因失所而被迫流离,受尽骂名。
而最初的文姜是幸运的,正值芳龄的她被父亲齐僖公许配给郑国太子忽。桃花望不尽,是三月芳菲。广袖飘摇,她即将出嫁。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诗经?郑风?有女同车》
一切本该如同《诗经》中记载的那样和美,在桃花般绚烂的日子里,她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然而,喜事尚未诉尽,却又转瞬跌入一片茫茫的黑暗中。谁都没有想到,就在万民翘首以盼她即将嫁到郑国的时候,对方却忽然毁了婚。拒绝的理由只有四个字——“齐大非偶”。
这理由无可挑剔,以齐国国力强盛为缘由,他们不敢高攀。可论谁想一想,都能明白其中的蹊跷。
这四个字宛如惊天霹雳,将她拦于那婚约之外。时人诧异未过,却有流言不胫而走,如三月柳絮,散落于寻常百姓家。原来,文姜虽美,却早已不贞,少时便和自己的兄长诸儿乱伦私通,而郑国,容不下一个不洁的女子。
因有着缘由不详的拒婚事件,这讳莫如深的传闻渐渐闹得满城风雨。原先美艳尊贵的公主一夜间便成了人人唾弃的女子,齐僖公无奈之下,将文姜许配给了鲁国的国君。
她就这样匆匆地踏上了出嫁的路。
命途本是坎坷,可有姐姐宣姜前车之鉴在先,同姐姐比起来,她的故事虽算不得圆满,却亦不是一桩悲剧。
午夜梦回时,半掩铜镜中,映出的是两张侧脸。一妖一素,一淡一媚,她们将凤凰于飞的美好愿望绣在帕上,藏进心里。及至愿望落了地,少女的憧憬终被刀光剑影所戳破时,姐姐出嫁了。
姐姐的婚姻是那样令她艳羡,所嫁之地,是遥远的卫国。卫国虽远,却有太子伋悄然等待。
那一日,车马送亲,环佩铿锵,宣姜和送亲的众人到了淇水地界,在那里被卫国人迎去,不由分说便要在此处圆房。
宣姜就这样糊涂地成了亲,风息云止时她才发现,同自己欢好一夜的男子并不是夫君太子伋,而是自己的公公卫宣公!原来宣公为老不尊,听说宣姜有国色,便支开儿子,自己捷足先登。
消息传到齐国,齐僖公大怒,却因两国关系终是压了下来。而后的宣姜受尽波折,最终嫁给了自己儿子辈的公子顽,备受世人讥讽。
桃花错付真心,所以注定凋零。
春秋。女子出嫁不过随波逐流,男欢女爱不过假戏真做。齐国已有宣姜的不幸在前,前路莫测,文姜又该何去何从?
然而,她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如此幸运。她的夫君鲁桓公对她宠爱至极,仿佛捧在手心里还觉不够。面对着鲁桓公的一片热忱,她却不屑一顾。她不懂得,比起那个对她弃如敝屣的公子忽,面前朝夕相处的人,才是她一生的归宿。
她终究还是太年轻,不懂得把握目下的幸福,不能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她只是执念着那始终解不开的心结,惦记着那个难以得到的人。不是公子忽,而是同她曾相与的兄长公子诸儿。
淄水在眼前蜿蜒,很多回不去的往昔来了又去,在眼前跌碎,散成一地尘埃。午夜梦回时,又被她小心拾起,编成一个个绮丽莫名的梦。
醒来时却两手空空。她不爱她得到的,却惦念着得不到的。身在鲁地,心留故国。
直到一日,她的兄长派来使臣邀请鲁桓公同她前来齐国。她强自按捺住那莫名的悸动,殷切的目光投向夫君。面对强大齐国的邀请,鲁桓公无从拒绝,又兼之有文姜思念故国心切,因此,尽管有大臣劝谏他不要前去,他还是同文姜踏上了前往齐国的路。
再相见,故人已是齐国新国君齐襄公。
车辚辚,马萧萧。烈火已在他心中低沉地燃着,只等文姜的东风到来。
两人到达齐国宫殿时,齐襄公已望眼欲穿。他大摆宴席为鲁桓公和文姜接风后,又寻了借口命文姜独自一人进入内室。密室中,四目相对,情欲已在彼此瞳中燃烧起来。
一夜云雨。她将一切礼仪与夫君抛之身后。因她一夜未归,鲁桓公已起了疑心,仔细盘问后,两人大动干戈。齐襄公亦不是等闲之辈,他派人打探鲁桓公的举止,得知他已开始怀疑自己和文姜。
第二日,鲁桓公便向他请辞。齐襄公不动声色地请他去牛山,决意为他饯行。鲁桓公无奈,只得将文姜留在驿站,一个人赴约。宴席上,齐襄公百般劝酒,将鲁桓公灌醉,而后暗示心腹彭生将他杀死。
这宴竟是鸿门宴。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去,甚至不该同她回到齐国。只因她的思念,因他的宠溺,他亲手将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
踏出鲁国,落步铿锵,他再不能回头。
那个渴望着以心换心的男人,就这样因为她的缘故而死不瞑目。列国争霸,鲁国偏安一隅,只能在夹缝中苟延残喘,他给不了她太多,却愿意穷尽一生成为守护她的彼岸。固然不能为她摘星揽月,却愿以一生为誓,为她顶起塌陷的天。
乱世哀鸿,他是她的庇护。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换得她的目光更久地停驻。
但,直到两人阴阳相隔,九幽之下,黄泉之中,他依旧是白等了。
鲁桓公酒后猝死的噩耗传到鲁国,举国哀痛。众人大惊,早有人怀疑是因文姜和齐襄公私通所致。使臣向齐襄公讨要说法,齐襄公佯装悲痛,杀了彭生为鲁桓公抵命。彭生临死前大骂二人通奸,终于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时人的口诛笔伐对她而言,恰如冬日湖面上拂过的一丝微风,并未惊起丝毫波澜。与齐襄公的花前月下让她将夫君的死置之脑后,依旧每日同他招摇过市。直到她的亲生儿子鲁庄公即位,依礼派人前来请她回国。直到此时,她才恍悟,有什么地方终于不一样了。
她未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那个从未被她正眼相待过却为她遮挡半生风雨的男人终于先她而去,留她独自一人在这世间,须将风刀霜剑,一力独挡。
文姜彷徨启程,步履踟蹰。多种被她压在心中的情绪此时一并迸发出来,她已然明了她的身份。世人眼中,她是鲁国的王太后。此生此世,她再也不能是齐国人。自己的兄长兼情人,纵然同她相与半生,却无力为她擎起整片天空。而真正那个为她遮挡狂风骤浪的人,已因为自己的过错,天人永诀。
是她错过了他,是她辜负了他。她纵然有脸去面对天下人的唾弃,又如何面对自己刚刚即位的儿子?
泪水潸然而落,念及此处,步履难行。那样多的情绪一并冲出来,她再也挪不动一步。
故国依旧是故国,故人却已不再。她该要如何面对自己一手营造的尴尬处境,天下之大,她何处为家?
她停了步。双足,已因曾经的罪孽而迈不出一步;娇容,已没有颜面再去应对风雨满城。在一个叫做禚的地方,她对前来迎接的人说,此地非齐非鲁,当是我的家。
心境如何,一语道破。如今的她,亦是非齐非鲁之人。是游移于齐鲁之间,却被两国最终厌弃的女子。
一生情,两地欢。三生流离,她无处可归。
鲁庄公明白母亲的心思,就在祝邱为她建了馆舍。文姜可登高远望,东西两地,皆是憔悴故国。她却不能再沾染一下,踏足一步。
齐襄公听闻,竟也在附近的阜为自己建了一座行宫。从此,清居于此的文姜开始频繁来往于两地之间,以春潮疗伤,以旧情度日。
她不是不曾悔过,却是身陷苦痛而无法自拔,需要情欲的救赎。她的行为触怒了齐鲁两国的百姓,时人写诗嘲讽她的荒淫: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
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鱮(简体的与)。
齐子归止,其从如雨。
敝笱在梁,其鱼唯唯。
齐子归止,其从如水。
——《诗经?齐风?敝笱》
自此,文姜的名声堕落至最低谷。
人们已不知该用怎样恶毒的语言去描述这个乱伦而荒淫的女子,丈夫新死而毫无惭色,迟迟不归故国,又同杀夫仇人荒淫度日。这样十恶不赦的罪孽,唯有死亡才能将她救赎。
而齐襄公的荒淫无道最终也令他自食恶果,几年后齐国内乱,他死于反叛部下的手中。
他也走了。文姜,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至此,生命中停驻最久的两个男人都先她而去。荒唐半生,花酒游戏,最终还要一个人独自面对这凄凉的残局。天下之大,竟孑然一身,无处可归。
最后一个爱人也离开了,齐已非故齐。那片曾依恋万分的土地上,再无留恋。
归去吧,该是归去的时候了。
落花雨后,杜宇憔悴,声声只道不如归。
那样多的情感一下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来,在胸臆中激烈纠缠。她迈步移裙,登高远望。满目望不尽,是炊烟袅袅,万家灯火。
每个人流离世间,风霜间再多心灰意冷,也要记得总有一盏灯火为你而燃。那才是一生所在,是浮世清欢。
她的泪,就那么怔怔地落了下来。她想望得远一点,再远一点。极目尽头,是并不富庶的土地。可只有当踏上那片土地时,她才会觉得岁月安稳,人世踏实。
那里,是鲁国。有她夫君的幽冢,有她血脉的延续。那里,是她魂萦梦绕的安稳所在,是她终将到达的彼岸。尽管孽缘难恕,罪愆难饶,却终究是她一生所归。
回来吧。她欠他的,需要她还回来。她要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她要用鲜血为他洗刷他的耻辱与不甘。
过去的终将过去,爱已去,朱颜改。几十年来她始终生活在自己一厢情愿营造出的梦境中,从未睁眼看看她亲手造下的孽。
是时候该偿还了,她要用下半世的流离辛酸,去偿还她所欠下的一切。
是时候了。她顿悟。
那一晚,她独自立于猎猎狂风中,准备迎接雷鸣闪电。衣袂飘摇在风中,如破茧飞舞的蝶。
他们都走了。她需要学会一个人坚强。
鲁国上下的骂名与冷眼都在她预计之内,任凭口诛笔伐如暴风骤雨袭来,她都不为所动。她有太多事情要做,只怕到了黄泉那日,都来不及还下她所欠的债。
来不及。骂名,她来不及细思;流言,她更无从理会。她只尽心竭力辅佐儿子鲁庄公,目下所见,唯有鲁国一隅疆土。她无心风月,无心流言。
岁月蹉跎,当鲁国的军事经济在她手中焕然一新时,齐鲁开战。
利刃将安稳岁月一把撕开,如狼啮咬在齐鲁边境上。强齐弱鲁,不知鹿死谁手。就在人们望眼欲穿之时,却传来鲁国大获全胜的消息。
那一战,后人称之为“长勺之战”。当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名叫曹刿的无名小辈的身上时,却有人留意到,是帘幕后一双曾经熟悉的纤手,指点了战火江山。
除了曾经的荒唐丑闻,人们已很少再听到有关她的传言。在她渐渐要被遗忘的荒芜岁月中,她再次以漫天的战火捷报完成了又一次的惊艳亮相。
直到此时,曾经厌弃侮辱过她的鲁国百姓才恍悟,原来,她竟是上天赐给鲁国的庇佑福泽。
我想象着她助鲁灭齐的勇气,便愈发觉得她的艰难。这勇气不只是敢于应对一场战役,更是要全然面对自己的过去。她亦齐亦鲁,又非齐非鲁,却在年少荒唐后最终选择扎根于鲁国,替她的男人完成半生功业。
故人去后,无爱无恨。她将自己化为一把利刃,锋镝所指,正是曾经的故梦热土。
化身为刃,只为与曾经的挚爱和自己,彻底决裂。
她知道天下人都在冷笑地看她如何抉择,看着这个一直以来以暧昧身份游移于齐鲁之间的女子,会将手中长剑,指向何处。
兵家之事,流血成河。心只有一颗,只能朝向一方。在做下这毫不容情的决断的时候,她似乎感到有最后一丝温暖,正在从她的身上逐渐剥离。
齐国于她,是原乡故梦,是再也回不到的曾经。自从恋人齐襄公也离她而去,连带着对那故国的最后一点暖,也生生从心中抽离。那里再没有她所爱的人,最后一丝牵挂亦被斩断,滋味如抽丝剥茧,疼痛入骨,却能破茧成蝶,完成后半世的浴火重生。
重新审视生命,半生已过,唯余的半生,她该是鲁国人。
她唯一的骨肉在鲁国,等待着她,希冀着她的庇佑。
齐国,不过烟云故梦,终会过去,而鲁国才是她魂萦梦绕之地。年少轻狂,到知道这一切时,她已老去。
那么,意已决,不再犹豫,不再对曾经的故国有一丝心慈手软。
她从来,就是这样决绝与孤勇,像一个无畏的战士,用生命来赎罪祭奠,指点这战火江山。她周旋于两国之间,造成了如今这分崩离析的局面,却又一手毁掉了她所铸造的曾经。一念之间,她翻云覆雨。
她从来不将自己的命途交付于他人的口舌之中。在乱伦之事传得满城风雨,当天下人都以为她是淫妇的时候,她依旧不为所动,一腔心血,赋予鲁国疆域版图。
岁月无情,她亦曾年少轻狂,却能在顿悟之后用双手洗自己的耻与孽。
众说纷纭,口诛笔伐,她始终保持着清醒,她等待着,等待着此时的诅咒成为日后颂扬的那一天。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亦正亦邪,暧昧游走在齐鲁之间,却能以一人之力,翻覆两国。天意如此,有谁说得分明?
鲁国在她的手中焕然一新,百姓都将她视为庇佑女神,似乎忘记了她曾有过那样一段不堪的过去。
年少轻狂,半世顿悟。爱便爱,断便断。不留一丝软弱给自己。
她曾经错足。而现在,都找了回来。
此生,她已无憾。
文姜是十分值得欣赏的女子,她骄傲地为自己活着。经得起赞美,也受得住痛苦。被人从高峰推落,便一步步从谷底爬起。一切起伏都如海面波涛,沉浮有时。
她将曾经的耻辱一力承担,默然而执着地等待着自己的破茧成蝶。沉住气,往事如何,不需辩解,她所能把握住的,是每一个明天。
文姜之胜,胜在气度与胆魄。
她是齐国的孤臣荡妇,却是鲁国的圣母太后。也许哪一种都非她一生所求。她唯一所爱,也只公子诸儿一人而已。对鲁桓公,更多的是愧。
她最初的也是一生的爱人在淄水之畔,在齐国之都,已等她许久。尽管不能爱,尽管不该爱,却仍是相爱了一世。
只可惜,那人是她最不该爱之人。所以千刀万剐,所以恶名加身。
而她一生,都不曾后悔过。
天暗了,夜幕如约而至。
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她燃一只烛,孑然长立。
黑夜终将过去,黎明即将到来。她要等着,亲眼看那黎明的第一丝曙光怎样撕破黑暗,点亮天地。
最后一次阖眼之际,鲁国以国母之礼为她举行了风光大葬。曾经诋毁侮辱过她的百姓,最终虔心拜服在她的脚下。
她的名字落入寻常百姓家,哀歌唱彻,扬幡招魂。
一生寂灭,魂归何处。遥远的鲁国,已有点点灯光悄然绽放,远远望上去,仿佛坠落红尘的星。
而今夜,万家灯火,为她长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