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未知的城市总是怀着莫名的恐惧,而对熟悉的封姑沟生活却有着惯性的满足。因此,考上省城政法大学那年,虽然自己下了决心要面对城市,但每每站在村后的北山梁上,望着村中亮起的灯火和升起的炊烟,听着隐约传来的婆姨们呼夫唤儿的声音,我还是觉得离家就像拔根一样痛苦。
本来友道叔是让我填报地区师范学院的。友道叔是我们封姑沟小学的语文老师,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永远都在夹着课本,永远都是讨好般的微笑着。想着友道叔的样子,我就不屑去做个教师,可再想着离家近,想着省钱,想着将来或许可以分到县上的石油小学或是石油中学教书,我又觉得做个教师其实也没啥。恰恰在这个时候,我舅舅从省城回来了。事实上,舅舅对我家就像那个手执宝瓶脚踏祥云的菩萨,每当家里有大事的时候,他都会忽然降临,施展法术,降妖除怪,指点迷津。
那天,我正在盐池河里洗澡,堂弟浩志不知从哪里赶过来,站在崖畔上喊我,来志哥,你舅在学校等你哩!舅舅那时已在省城做了法院的领导,这次回来,便是为了我的志愿。想到这儿,我急忙游上岸,匆匆穿好衣服,随了浩志赶到封姑沟小学。
舅舅的轿车就停在操场中央,车身上落满了土,调皮的孩子围在周围,用手在上面写着字,画着画。教数学的李万年老师不时地走过来,吆麻雀一样赶着这些孩子。
我四下张望寻找舅舅的影子,远远看见舅舅跟友道叔坐在窑前的一棵杨树底下。两个人交流一般对面坐着,却并没有发生对话。友道叔坐在一只矮板凳上,头却始终低着,偶尔抬起来,就见一脸的微笑拘谨地绽开,又很快地收回,喉结却在脖颈上不安地鼓动着。友道叔紧张得像一个接受家访的小学生,而舅舅却并不像个家访的老师,或者说舅舅很不屑做个老师的。舅舅坐在一只高椅子上,脚下放着一只大茶缸,手上却握着另外一只锃亮的不锈钢杯子。友道叔穿着一件黑布衫,穿着白衬衣的舅舅就更像一个嘘寒问暖的大干部。只是舅舅并不作声,反而把头拧向大门,等我回来。
舅舅自幼没了父母,是我妈将他拉扯大的。我妈仅仅大舅舅六岁,让她抚养舅舅,自然很吃力。于是,舅舅六岁那年,我妈把他交给了一个走江湖弹三弦的本家,这个本家把舅舅带到山西的煤矿上去了。三年以后,舅舅回来了,带着一副黑瘦的面孔和一对麻木的眼睛。直到现在,我妈一想起舅舅当初的样子,还总是在自责着。可是舅舅不以为然,舅舅常对我妈说,感谢她给了自己那样一段经历,至少让他现在有了一副好嗓子。舅舅后来当了兵,转业后就留在了省城。舅舅工作后,跟我妈的感情依然深厚,他转而又可怜起我妈来。他可怜我妈从小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可怜我妈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不然他早都把她弄到省城去了,他还可怜我妈咋就嫁到了镇北县封姑沟乡王家洼村,嫁给了我的父亲王友良。
我小的时候,舅舅常当着我的面数落父亲,他抱怨父亲最多的是嫌他从来不知道出去闯荡。舅舅的脸色最终激励了父亲,我父亲下了决心,跟人到山西的小煤窑闯荡去了。可是,半年之后,从一次冒顶事故中捡回性命的父亲又回到了王家洼。舅舅把父亲的冲动定性为自私和愚蠢,之后又把父亲带到了省城,给他介绍了一份门卫的工作。又过了半年,父亲再次回来,原因是他浓重的封姑沟口音省城人听不懂,而省城人的话他也听着别扭。我渐渐长大了,舅舅不再责难父亲,却又似乎对友道叔有了成见。每每父亲在场的时候,舅舅常常提到友道叔的不是。他说友道叔木讷,如何能给人家教好书;他说友道叔卑琐,却总要装个读书人;他还说过友道叔的不知趣。有一次友道叔听说舅舅来,竟跑过来问舅舅省城的学校是怎样提高教学质量的。舅舅说,我一个法律工作者,如何能知道那些小儿科的事情呢?舅舅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就盯着父亲,父亲或许琢磨出自己跟友道叔性格上的相似性,便讪笑着垂头,或是无趣地走开了事。
然而毕竟我是母亲的亲骨肉,虽然我跟我的父辈们也有许多的相似,舅舅却总是对我关爱有加。舅舅说,我妈一生抚养了两个孩子,一个是他,成功了;另一个是他的外甥,也必须是成功的。两个孩子都成功了,我妈也就大功告成了。此刻,舅舅就坐在友道叔办公的窑洞前,看着他瘦小的外甥从学校大门外走过来,脸上浮现出鼓舞人心的笑容。我想,这就是成功男人胜利会师时应该采用的笑容。
看见舅舅,我的胸口竟漫过一种陌生的忧伤,还有一种莫名的慌张,我的脸上自然没有那种成功的微笑。我叫了一声舅,就蹲坐在友道叔的旁边。舅舅脸上快速闪过的失望让我觉得什么地方不妥,我向前蹲走两步,取了舅舅脚下的茶缸,犹豫着又蹲回原处。我举起缸子大口地喝水,以便躲开舅舅的眼睛。
然而舅舅早已恢复了微笑。舅舅看着友道叔,却问我,来志,你想好要上那个什么师范学院了?
我想说想好了,却明知这肯定不是舅舅的意思,我就不做声,偏过头也看友道叔。友道叔不便再低头,就堆起一脸菊花般的笑容回答舅舅,来志这娃没出过门,还离不得咱这个地方哩。舅舅仿佛从下属的汇报里听到了不和谐的意见一样,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喉咙里短促地呜了一声,就不再看友道叔了。舅舅爽朗地笑道,不会吧,我不认为我外甥这么的胸无大志!
舅舅的笑声像一瓢水,把友道叔脸上的菊花瓣儿给冲散了。好在这时候李万年老师敲响了上课的铃声。友道叔慌忙起身,跟舅舅说失陪,吩咐我给舅舅续水,然后退着转身,向三孔窑洞教室走去,而他菊花般的微笑重又爬回到脸上。友道叔走路的样子很古怪,他步子迈得很快,身板却一动不动,看似一架车子在推着一样重物。友道叔的背影有些不像友道叔了。舅舅对友道叔的走姿似乎也感兴趣,他目送友道叔进了窑洞,嘴角始终扯着一线微笑。
我不忍看着友道叔这样离开,却也没法,只是觉得地区的师范学院离我遥远了。这时候,舅舅已经把屁股挪到了友道叔的矮凳子上,并且把手搭在了我的头顶,轻轻一拧,我的目光就从远处的窑洞挪开来,看舅舅。
就报政法大学!舅舅语气坚定,好像还暗藏愤怒。见我不吭声,他又换了说法,是不是离开家乡有些难受?别担心,舅舅当初离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舅舅忽然变来的语重心长让我也蓦地思绪万千起来。舅,我不光难受哩,更主要的我还害怕城市哩。城市对外来人管得严,要求严,今天办这证明天办那证,今天让关了明天让撵了,不关不撵后天又要把摊子给踢翻了……
舅舅扑哧一声乐了。舅舅信手把我的鼻子刮了一下,目光里充满了怜惜和伤感,小小年纪,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东西?
舅,我不是道听途说得来的,是城市里自家的报纸这样讲的。报纸糟蹋农村人可有一套了,今天说城市里的农民为工钱跳楼了,做贼让抓住了,光着膀子睡在大街上了,明天又说农村里的农民为地畔子出了人命了,男人不在婆姨偷情了,为烧个纸钱却烧了一座荒山了,太多太多了,还常常配着照片哩。
舅舅严肃了起来。舅舅说,人家报纸说的没错。我说,我承认人家说的没错,可报道得多了,好像指的是每一个农村人。舅舅说,你是大学生,是国家需要的人才,他就是把农民报道完了,也轮不到你。我说,咋轮不到我,现在就有报道说农村来的学生交不起学费家长自杀的,被人看不起拿刀杀人的。舅舅说,你还害怕学费,有舅舅呢。我脸一红,不说话了。
舅舅那天讲了三点理由让我上政法大学。舅舅讲得一口很好的普通话,而且润了十分顿挫的腔调,这样的语言和语气正可以煽动一个十八岁的学子。舅舅在讲出理由之前,他没有忘记首先肯定我对家乡的感情。舅舅说,爱家乡,很好。可是,一个人要报答自己的家乡,就不能退缩只能前进。这好像一棵树,贫瘠的地方存活都已是困难,还谈长成什么材料呢?只有在富饶的土壤里,才有希望长得参天,才能谈上荫及家乡。
舅舅讲出上政法大学的三点理由是:
第一,如今的铁饭碗已经摆不到案板上了,学政法,将来一定会有我的那块案板;第二,学成出来,必然是说人管人的人;第三,法律现在还并不普及,在法盲的环境里来管法盲,不仅得心应手,而且还轻松快乐。
舅舅讲完就又爽朗地笑开了,我的耳边至今还回荡着舅舅当初的笑声。舅舅认为,他已经为我描绘出一幅锦绣前程,我没有理由不去披挂上阵了。事实上,那天我的确是被舅舅说得动摇了,便似乎忘了原先要报的地区师范学院。见我的态度有所转变,舅舅就看手表,然后起身,好了孩子,舅得去县上办点事,舅相信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政法人才的。
我把舅舅送到他的小车上。汽车的引擎声把友道叔从窑洞里引了出来。友道叔一手端着课本,一手捏着粉笔,他将捏粉笔的手举起来向舅舅挥舞着。舅舅把车窗降下,小声对我说:
别学你这个大,一个小小的小学,竟还成了他的安乐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