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了一场大雪。这是我在省城遇到的第一场雪。白雪包装后的省城像一个改化了淡妆的风尘女子，平添了许多朴素纯洁的美，让人觉得亲切了许多。走在无人的校园里，看着漫天的大雪，听着脚下积雪的声音，我就又想起封姑沟了。雪中的封姑沟应该也是很美的——雪中的世界是平等的，没有差别的。
本来打算年前回家，可李金枝说的事却梗在心里，我还没攒下足够的勇气去跟友道叔说，也就先不回了。甚至，因为有了心理负担，我一再推迟着给友道叔回信。
我就决定在省城过年。省城毕竟还有我舅舅，我也该在舅舅家过个年了。更何况，舅舅还在城南的“好日子鲍翅城”订了一桌年夜饭，是九百九十九元一桌的。这桌年夜饭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满堂红”。
这是我第一次在家门外过年，心里就总是踏实不下来。舅舅批评我太恋家，并说长此以往注定会没有出息的。我于是迅速表现出乐不思蜀的样子，可望着窗外的落雪，闻着满桌的菜香，我还是有些黯然神伤。
封姑沟的除夕是讲究坐夜的。除夕之夜，天刚擦黑，漫山遍野忽高忽低地就传来了鞭炮声。你嗅到了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还有食物和香火的气味，就又有蹩鼓声远远近近地响起来。封姑沟的男女老少，有烦恼的忘记烦恼，没烦恼的锦上添花，所有人的精神状态都在这个时候跨上了幸福的平台，坐夜活动就开始了。男人们提了自家早已备好的点心或是酒水，呼唤着，相邀着，去了本门的一位长辈家。这位长辈当然是会统领全局的，至少也应该是德高望重。
所谓的坐夜却不光是坐的。“坐”，当然是要表达后生对前辈拜年的意愿，可本门的男人聚在一起，当然还要担负起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的职责。拜年总是在先，不外乎磕头，作揖，敬酒，表孝心。到了盘空酒酣的时候，前辈们已悄悄地和后生分开坐了，并且是正襟危坐起来。前辈们一一点着后生的名字，严肃地指出各家存在的问题，包括粮食问题，养老问题，婚育问题，畜牧问题，庄基问题，等等。前辈们话一落，性子爽的后生借着酒劲就在拍胸脯，保证这事在新的一年绝对要完成；也有性子慢的，这时至少也在点头，表示那事真的也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
我就算是在“好日子鲍翅城”坐了夜。舅舅是坐夜中的前辈，我情不自禁恭敬起来，准备聆听他的批评与点拨。舅舅问我，这学期钱够花不，我说够花；问我下学期准备得咋样了，我说准备好了，上次你给的钱还有一些；舅舅再问我学习咋样，我认真地回答说，法律课还可以，其他的就赶不上别的同学了。我本想舅舅会细问，舅舅却转了话题：
我以前就给你说过，人是要学会广泛交往，快速适应；学会与时俱进，把握现实。这一点，你还不如你弟小龙哩。
小龙是舅舅的儿子，比我小一岁，今年刚上大学。小龙这会儿正坐在我的身边。
小龙那只厚厚的手机反复证明着舅舅所说的“这一点”。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小龙的手机不停在响，小龙也在不停地接。一会儿有人约他上秦岭赏雪，一会儿又有人约他去通宵蹦迪，电话那头男男女女吱里哇啦的，很是热闹。小龙当然也往外打手机，一会儿兴奋地哇哇乱叫，一会儿又神秘地窃窃私语。舅妈就在旁边警告说，龙龙要是找对象了，可要跟妈说一声呢，对象可不能乱找！小龙不耐烦地瞪他妈一眼，继续打他的电话。舅舅却又恼了，一家人吃饭，你就不能把手机关掉？我今天可是一下班就关了机的！小龙还是不睬，电话来时，就把手机拿出包间外去接。
舅舅问我，来志在学校可没找对象吧？我想李金枝应该算是我的对象，可听舅舅的语气，他一定不同意我找李金枝的，我就点点头，表示还没找。舅舅果然说，这就好，对象的确是不能乱找的。等你将来大学毕业了，有了好工作，舅舅给你好好物色一个！
年夜饭吃了一半，小龙突然对舅舅说，爸，你给老家的关系打个招呼，我几个同学约我去关北的白云山玩去呢！舅舅喉咙里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舅妈白了舅舅一眼，就训起了小龙，大过年的不在家呆着，到处乱跑啥呢！舅舅说，孩子让多跑一下有好处的。小龙给他妈做了个鬼脸，就趁热打铁，爸，你把我王叔的电话也给我，我路过老家去找他。舅舅说，你王叔初二要来咱家，你是能见上的。小龙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我说，来志哥，王叔好像还是你们村里的人呢！
我咋都对不上这个“王叔”应该是王家洼村里的谁。我想问舅舅，又怕舅舅再说我爱拉扯，终于没有问。
初二那天，舅舅家走马灯似的来了许多客人。客人们穿着讲究，礼品精致，舅舅舅妈就满面春风地守在客厅里，和客人们热情地寒暄着。小龙和他同学上秦岭赏雪了，我就呆在小龙的房间。客厅里的喧闹声不时从门缝挤了进来，我就更寂寞了。我回忆着封姑沟过年时蹩鼓和秧歌的热闹，算是在打发时间了。
傍晚，客人们陆续走光了，小龙也回了家。我从小龙的房间走出来，坐在客厅看电视。舅舅正联系着给谁拜年的事，这时候，门铃响了。
哎呀，这么晚才来，都等了你一天了！
舅妈的咋呼声迎来了初二拜年的最后一个客人。舅舅撂了电话，随着舅妈的声音也迎出门去。舅舅说，等了你一天了，还真让人担心呢！是开车来的吗？我就听客人说，张哥，不好意思，今天跟几个客户坐了一会儿，就往这儿赶，可还是来迟了。听见来人的声音，小龙也猴子一样从房间蹿了出去，王叔，我们三十儿晚上吃饭还说到你了，我还准备到关北找你玩呢！
来人应该就是小龙的“王叔”。
我好奇心来了，就准备端详这个“王叔”。我心想小龙肯定是弄错了，在王家洼，舅舅除了认识我的父母外，他不可能，也是不屑认识别人的。可小龙不可能把我爸叫叔，我爸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到省城来找舅舅。
然而，等客人进了客厅，我便一下子认出来了，这个“王叔”竟是宽志！这脸庞瘦削，留着寸头，深眼棱鼻大喉结的人，不是宽志又是谁，这分明是我本门的哥哥、友全伯的儿子宽志嘛！我不认识别人，可宽志却是封姑沟家喻户晓的石油大王哩。可舅舅咋能认识宽志呢？舅舅一向看不上王家洼人，可怎么能花几天时间去等宽志？宽志咋能跟我舅舅称兄道弟，小龙又咋能叫他“王叔”呢？
我心里疑惑着，就有些责怪舅舅了。舅舅多年出门在外，交友甚广，可也不能四海之内皆“兄弟”嘛！他不顾姐姐家的班辈伦常，与宽志兄弟相称，平白让我跌了一辈。
宽志哥！他们四人寒暄的空当，我不冷不热地唤了宽志一声，还把一个“哥”字叫得生响。
宽志拧过头看我。宽志好像早把我忘了，又好像看着面熟，就用手挠了头去想。终于想起我时，他就把挠头的手攥成拳头，去砸另一只手，并且恍然大悟起来：对了对了，这不是，这不是咱王家洼的大学生嘛！叫，叫——
宽志想不起我的名字。封姑沟一般人家说起本乡本土的秀才，多少总要流露出一些发自内心的仰慕来，名字当然更须记住。所以，宽志脸上的敷衍和应酬的样子在我看来简直就是怠慢了，我有些不快，更多的还是失望。
这是我外甥来志，正在政法大学上学呢！舅舅说着，又突然笑了，对了对了，宽志，来志刚把你叫啥呢？
叫哥呢！我说。
我俩还是本家呢！哈哈！宽志说。
那就错了错了，宽志你也是要把我叫舅舅的，哈哈哈！
舅舅大笑，一屋子人也都笑了。我不知道有啥好笑的，却也跟着笑。
吃了晚饭，一家人都坐在客厅看电视，舅舅和宽志坐在一角小声地说着话。舅舅和宽志的亲密似乎超过了他和我妈的关系，我就为我妈感到伤心。
宽志喝着茶，就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金黄的卡片，交给了舅舅。宽志说，张哥，这是你今年的，总共二十下，全在这里。
那卡片原来是张储蓄卡。舅舅接了卡，在手中把玩了一下，脸上随意地笑了笑，就把卡放到一旁。我忽然发现舅舅一贯和蔼的脸上极酷的一面。
舅舅喝口茶说，宽志呀，今年厂子是不好办了吧？
宽志说，越来越不行了。群众对炼油厂意见越来越大。咱不害怕这个，生意都是由人做的，咱不做这个可以做那个嘛！
舅舅笑着鼓励宽志，到底是年轻，拼劲很足嘛！
舅舅看了眼舅妈，舅妈就接过了话，是呀是呀，我原来就给你说，宽志这小伙子有魄力，懂经营，你看是不是？
宽志就谦虚了。宽志一谦虚，就作出发愁的样子对舅舅说，张哥呀，就是不知道政府现在是个啥态度，有啥新政策哩！
舅舅压低了声音，语气就神秘了许多，据说还要出台政策，一要规范油田管理，二要杜绝土法炼油的。舅舅喝口茶，声音可又大了，我说宽志，不行咱就转产。我有个设想，咱搞加油站，现在西部开发，道路建设越来越好，省城到镇北的中镇高速就要上马，加油站是必不可少的。咱还是老办法，我来疏通关系，你给咱负责经营。
宽志听着听着高兴起来，可还要做出发愁的样子，那咱原来的几个炼油厂怎么办？
舅舅胸有成竹，做个价，找个合适的机会，我设法让县上收购了。
宽志放松地笑了，咱还要真的一辈子和油打交道了！
舅舅也笑。
我害怕起舅舅来。我害怕起舅舅的城府。我是舅舅的亲外甥，我妈是舅舅的亲姐姐，我一家子却都不知道舅舅也在做着让镇北县人又爱又恨的炼油生意，而且，他的合作伙伴还是封姑沟的石油大王王宽志！
宽志起身要走，舅妈和小龙都围上来要送，宽志却停了下来。宽志从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扯出一些给了小龙，说，王叔来的急，没给你带啥礼物，就给你发个压岁钱！小龙也不客气，接了钱就给宽志开车门去了。宽志又数出五百块钱，把我叫过来要给我，我不要，舅舅舅妈都劝我收下，我也就收下了。
我从来都没接受过外人这么多的钱，心就跳得厉害，我羡慕起小龙接受馈赠时的随意坦然来。宽志却不以为然，临下楼，他还故作歉疚地对我说，对了对了，这下我就记住你叫来志了。不过，友道大的儿子我是知道的，叫浩志，对不对？我们是打了交道的。浩志这娃娃，诚实，义气，现今诚实义气两全的人越来越少了。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