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琴对友道叔热火起来。草琴洗了友道叔的被褥,刷了友道叔的便盆,又烧了一大锅热水给友道叔洗澡。友道叔好久都没接触过草琴了,草琴的手在他身上撩过时,友道叔的身体就幸福地颤抖着,脸上也饱满地绽开一朵菊花。
草琴跑出跑进,却不见她叹气了,不见她皱眉了,她的手下利索了,脚底也欢势了,嘴里还不时哼出一支支小曲子。草琴走到哪里,那曲子就挪着窝儿跟到哪里,就像是草琴的一只尾巴。友道叔就疑惑了。友道叔脸上笑着,心却跟着草琴的小曲子忽悠着,晃荡着,落不到实处。
草琴手上有活,嘴却也闲不下来,她还要说说停停跟友道叔拉个话:
他大,你揣揣炕热不,我给咱再烧一下去!
他大,狼皮岭谢大夫说,你这病可要多翻身哩,不然会生褥疮的!
他大,你这顿想吃啥哩,我给咱去做——你有啥要求可要跟我说哩!
友道叔满腹疑虑,当然跟不上草琴的言语,往往他还没顾上答这句哩,草琴那一句却已出来了。友道叔的目光也就满院子满屋地去逮草琴。
他大,翠英吃羊肉给娃下奶哩,你倒是跟着也沾了光!
草琴装着说笑,却偷眼去看友道叔,友道叔面带微笑并不言语,她就长了精神,我昨个碰见正娃他妈——咱淑贤嫂子了。我给你说啥哩,翠英是南方人,还吃不惯咱这儿的羊肉哩——羊肉都吃不惯,她娘家一天都不知道吃啥好东西哩!
草琴强调着羊肉对人应有的诱惑,就想着可以顺理成章地往下说了,淑贤嫂子说,羊肉放着怕坏了哩,就想起了你,就说是还要做了给你端来……
草琴虚构着三娃家人的热情,不慌不忙,有鼻有眼,像是在介绍娘家她妈的一道拿手菜。友道叔却慌了,不行不行,不要不要!人家屋里还有别人哩,婆姨汉子一大堆,咋能放坏哩!我这一天不活动,也是吃不下羊肉的!
友道叔觉得自己恰是一头羊,正被草琴编就的绳索慢慢套紧。友道叔来了尿意,便侧了身,捂了被子去尿。
草琴忽地可怜起友道叔了。她想随了友道叔,说上一声抵制羊肉的话,可却没有勇气张口。这送羊肉的办法可是封姑亭下三娃出的主意,想着三娃她就得把这主意坚持住。在草琴的心目中,友道叔和三娃已经成了两个不同级别的摔跤手,友道叔是那个矮小瘦弱的,三娃则高大魁梧,自然是永远的冠军。
咋能不要哩,这是人家的个心。再说了,你这身体也是要补哩!草琴说着,接了友道叔的尿盆,出门倒了。
没过几天,三娃果然又送羊肉来了。三娃径直进了友道叔家的灶房,却没了几天前的胆怯。
大,羊肉!三娃说。
哎呀,你看看你妈,不要让她再给我这些东西了!友道叔心里虽已有了准备,可还是克制不住紧张。
三娃把碗放到案板上,不看友道叔,却偷了眼睛往院子看。三娃想,这会儿该是草琴喊他了。
三娃!哎呀,三娃来了!草琴果然在院子出现了。三娃往门外迎去,走了两步,却想着友道叔还在身后,就停下了。
草琴一副招呼客人的样子进了灶房,却绕了三娃往炕边走。坐到炕沿上,草琴就能跟友道叔用一样的视线来看客人了。
哎呀三娃,你看看你妈,家里有月婆子哩,把肉往这儿端啥哩!
我嫂子吃不惯羊肉的——友道叔却是可以补的!
三娃显然省掉了本该说出的许多话,出了口的这部分就显得倔头倔脑,缺乏润色。草琴瞪三娃,三娃却不理,草琴就又扭头看友道叔。友道叔不看她,也不看三娃,只是锁着眉头盯着案板上的羊肉。一丝愧疚在草琴心头闪过,又转瞬即逝。
三娃装着要走,草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三娃说,别急别急,借你人在这儿哩,把院子你大的网套给咱翻一下——网套太沉了,把人能沉死!三娃心里一乐,已出了灶房。
啥网套,在哪儿哩?三娃大声问着。
看你笨的,啥都离不得人!草琴大声应着,也出了灶房。
灶房中只剩下友道叔一个人。友道叔似乎并不关注出了门的这对男女,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案板上的羊肉。友道叔心里紧抽着,脸上苦笑着,似乎这肉原本是他身上的一部分,而今被人脔下了,烹熟了,分享了之后,却将剩下的用碗盛了,送过来向他讨好。友道叔似乎听到送肉人的讥笑声。
一连几天,只要我爷我奶不在家,三娃都会给友道叔送来一碗羊肉。草琴每次也都会给三娃吩咐几件活,或是提水,或是淘粮,或是劈柴。友道叔家的活儿突然多了起来,而三娃送来的羊肉友道叔却一口没吃,全被草琴加工进了一日三餐中。
那些天,宽志婆姨见三娃三天两头端着老碗往友道叔家跑,心里就直犯嘀咕。宽志婆姨盼着我友道叔,或者至少是我奶,会把三娃臭骂一顿再赶出来。好像只有这样,才符合事情的发展规律,才对得住大家的关注。可是,宽志婆姨失望了,伴随着失望她甚至还有些不快。
宽志婆姨终于憋不住了。友全伯从骡马大会回来,宽志婆姨就凑上去,一边献殷勤,一边点火药,大呀,草琴和三娃又像是好上了,这回可是好到“家”了!三娃总是端了个老碗进了草琴家,出来碗就空了——三娃除了把碗腾空,不知道还把啥腾空了哩!
宽志婆姨说着,已叽叽嘎嘎笑开了。友全伯沉了脸说,把你自己管好再去说人家!
宽志婆姨又在村上碰见我奶。
五奶呀,有啥高兴事哩,还边走边笑!
我奶并未笑着,也就没接这婆姨的话。宽志婆姨并不罢休,五奶呀,三娃现在倒是仁义了,还知道端了好吃的孝敬友道大哩!五奶你有口福,肯定也是沾了光的。
我奶一听三娃心就慌。我奶紧了步子往家赶。回到家,避开草琴,我奶先问友道叔:
友道呀,前几天三娃来家里了?
来了。
他来咱家干啥哩?
我奶手已经抖开了。友道叔瘫了后,我奶就也落下个手抖病。
正娃婆姨不吃羊肉,三娃是来给我送羊肉的。你没见这两天顿顿都有肉的!
我奶扭头要出门,友道叔着急了,就喊住我奶:
妈,你不要去问草琴,三娃确实是来送羊肉的,是他妈让送的哩!
友道叔见自己失态了,就打岔说让我奶给他倒杯水,并说羊肉吃了太口渴。我奶没倒水,却冲着院子喊草琴。草琴从堂屋出来,又被我奶叫回堂屋。草琴却先开口了:
妈,你不要问我,我给你说,三娃这些天是来了咱家。三娃给他大送了羊肉,他大不吃,都让我下了锅了;三娃还给我帮忙干了活,干了不少活哩。旁人说啥的都有,你可能也是知道了,可这日子还都是王友道家的日子,王友道的父母要吃饭哩,王友道的儿女要上学哩,王友道还在炕上瘫着哩……
草琴一板一眼一字一顿诉说着。草琴的平静让我奶吃惊,我奶浑身还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三娃家的羊肉连吃带送已经告罄。三娃妈惊讶于翠英的好胃口,翠英却叫来三娃,直夸三娃是一个尊师重教的好模范。三娃脸红着,也跟翠英开了玩笑,嫂子你怕是在报复我王家哩,这样下去我会把家里的羊都宰完的!三娃开着玩笑却无法笑出,一怀愁绪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三娃从此没有了羊肉,也就没了与草琴相会的借口。三娃不知所措了,仿佛一个猎人,用光了子弹就无法面对猎物了。
快过年的时候,草琴又上了一次封姑亭。草琴安慰三娃说,要放假了,浩娃就要回来了,你先不要来家里也好。三娃说,我是给你家干活哩,浩志回来又咋了?草琴心疼着,就搂过三娃脖子摇,好三娃哩,你想坐夜时让人家把咱当笑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