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道叔躺在灶房的烧炕上，一天天喝着泥汤一样的中药，脸上却时常挂着笑容。当一家人阴郁着脸，围在一起给他喂药的时候，友道叔微笑的脸就像一盘被枯叶衬托着的向日葵。每饮下一碗药，友道叔一边擦着胡茬上的药渍，一边还要医托儿一般，啧啧地去夸药的功效。友道叔想要安慰家人，却往往弄巧成拙，当他的啧啧声发出以后，草琴总会悲伤地别过脸去。
草琴顾不得放羊了，浩志也顾不得念书了。草琴伺候着友道叔，羊就由浩志去放。友道叔反复给浩志说，浩娃，是大把俺娃念书给耽搁了，等大病好了，回了学校，给俺娃把课补上。浩志听着，并不吭声，只是眼睛转着满院子找草琴。给友道叔喂过药后，草琴时常就坐在日头底下，沉默着，像一只反刍着的羊。
一个月后的一天，谢大夫来过了友道叔家，之后又匆匆离去。谢大夫走后，友道叔家院子里就传出了嘤嘤嗡嗡的哭泣声。男男女女忽高忽低的声音，仿佛一首合唱着的悲伤歌曲。哭声告诉所有的王家洼人，我友道叔从此以后，真真正正地变成了残废。
最先凑到友道叔家的是宽志婆姨。宽志婆姨总是一副悠闲的样子满村乱转，她永远有着大量的时间一家家去趸消息，再一家家地发送出去。宽志婆姨进门不久，友全伯也跟了来。不一会儿，友道叔家的灶房里已经挤满了人。
这也不是啥大病，慢慢兴许会好的，友全伯说。友全伯坐在友道叔身边，眼睛却看门口的草琴。草琴人好，友道遇了草琴，也是前世修的福哩！
大家把目光投给了草琴。草琴咬着嘴唇，似乎想回应一笑，却又哭出了声。灶房里唧唧喳喳议论起来，有说友道叔可怜的；有说草琴可怜的；有说有了草琴，这一家子就不要紧的；有说没了友道叔，封姑沟的娃娃们怕都上不成学了的。还有的建议让我爸写信给我，看看城里能不能治好友道叔这病。友道叔躺在炕上，始终将他的菊花笑容孔雀开屏一般展示给大家。友道叔自信乐观的神气感染着大家，宽志婆姨的思路首先开阔了起来：
友道大，放宽心，啥事受下了就不是事了。拿正娃刚拾掇的那个关南婆姨来说，这会儿按着头都不拜雁，一旦有了娃，咋都安宁了。
友全伯瞪了宽志婆姨一眼。几个婆姨小声嘀咕，说宽志婆姨站着说话不腰疼，随后也相继瞪了她一眼。宽志婆姨嘴犟，还要反驳，友全伯再瞪眼睛时就赶紧打了岔，也拿关南婆姨说事了。友全伯说，二娃到底是在县上干了活的，练了些本事，也懂事了许多，弄来婆姨先考虑着他哥。至于那婆姨，现在拜不拜雁倒是次要的，关键是要把心给她收住了。
友全伯调整了谈话方向，一屋子人也都跟着议论起正娃婆姨了。友道叔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瘫痪，他斜靠在炕头的被子上，礼貌而专注地倾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样子很像一个深入基层蹲点调研的大干部。倒是草琴，因为心思还在友道叔身上，就听不进去，起身给大家倒水去了。
那天晚上，友道叔家的厨房里一会儿叽叽嘎嘎，一会儿嘻嘻哈哈，人们似乎忘记了烧炕上还有一个瘫痪病人，高一声低一声地讲的全是正娃的关南婆姨。就在大家谈兴正酣的时候，我堂弟浩志放羊回来了。浩志把羊拦到圈里，正提着羊鞭，阴沉着脸站在灶房门口，呆望着一屋热闹的人。
大家推说着各自的理由纷纷离开了。宽志婆姨出了门又折回来，她把草琴拉到一旁，脸色就一本正经起来：
草琴婶，听俺宽志说，友道大这病是毒气太大闹的。我给你讲，你给友道大煮些蛤蟆吃了试一下，以毒攻毒，兴许管用哩。俺宽志捎回来的治嗓子的药，里头就有蛤蟆毒哩，灵验得很。
乡党们走了后，友道叔家忽然沉寂下来，变得像一口枯井。友道叔家的六个人也变得像枯井中的六只蛤蟆，没有了行为也没有了话语。友道叔睡吧睡吧地劝大家，大家面面相觑却毫无睡意。
草琴出门去了。草琴加了一件衣服，备了一只网兜，一手握着铁锨，一手拿着手电，跟谁也没打招呼就出门去了。草琴的举动让一家人都感到惊讶，我爷我奶大眼瞪小眼，我友道叔嘴里啊啊地想问也没问。
那晚应该是一个十五夜，月亮很圆，星星也很亮。友道叔一家还泥塑一样围坐在灶房里，院子大门重重地响了一声。浩志一下子从凳子上蹿到院子，我爷我奶也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月光底下，草琴头上脸上尽是泥污，衣服也揉得像一片烂麻袋。草琴一只手擦着头上的污水，另一只手提着网兜，网兜里装着几样活物，在皎洁的月光下，那东西腿脚在动，青白的肚皮还泛着一层冷冷的光。
浩娃，烧些水去！草琴说。
草琴那晚是听了宽志婆姨的话，捉蛤蟆去了。封姑沟的十月已经很冷，蛤蟆早已冬眠了。草琴是如何跑到盐池河，如何在河边一处一处挖着洞，又是如何捉到那几只倒霉的蛤蟆的，没有人知道。十多天后，王家洼人却都知道了草琴为救男人，天天往盐池河里跑着挖蛤蟆，知道了我友道叔真的是不可救药了，竟然对这样的偏方也毫无反应。
友道叔喝过十多天白腻腥气的蛤蟆汤后，肚子泛恶心，心情也更坏了。一天中午，草琴给友道叔喂着汤，友道叔却把碗推开了。友道叔双唇紧闭，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友道叔呜呜着就劝草琴，草琴啊，你不要再作践自己了，你就让我瘫着去吧，我瘫着，你该干啥干啥，我还好受些；你作践自己，我是更难受的。草琴心里虫子般爬出许多委屈来。草琴放下碗，跑到堂屋前的枣树下，纵声地哭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