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那天的朱红,三娃的语言就活跃起来,我以前见她的眼睛,还神秘得像花骨朵儿;可这一天那花却绽开了,很骚很骚的样子。
那天是个周三,夜总会的生意照例是会平淡的。因此,当天下午很晚了,三娃才跟草琴搭了班车,赶到浪子夜总会。
三娃还是先找朱红。三娃问一楼的服务生朱经理来了没有,服务生说早来了,正在楼上等他呢。三娃留了草琴在一楼跟服务生拉话,自己一人很响地踩过楼梯上了二楼大厅。
楼上没有开灯。四周一片漆黑,T型台上却有一点亮光忽明忽暗,像是一只眨巴的眼睛。三娃知道这一定又是朱红在抽烟了。朱红心烦气躁时总要抽烟的,而且总是选了无人的黑处。
阿成,打开灯吧!
朱红的声音懒洋洋的,拖着很长的颤音从麦克风里传了出来。
三娃转身打开了一盏射灯。在耀眼的光芒投向T型台的一瞬,三娃也准备好了一脸的微笑,投给了台上的朱红。
过来阿成,我给你说个事儿。
朱红尽量做出吩咐事儿的样子,可三娃还是犹豫着不敢挪步。就是在这个时候,三娃看到,朱红那双窝着几分幽怨几分犹豫和几分温暖的猫一样的眼睛,忽然火焰一般亮了起来,暧昧而袭人。
过来呀!
朱红提高了声音,语气也似乎坚决了,这让三娃觉得她真的是要说事儿,他就紧着步子上了T型台。三娃已敛了笑,心也跳乱了。
朱红把一口烟雾喷在身旁的圆凳上,示意三娃坐在这里。三娃就势坐下,却低着头。他想着要避开朱红的眼睛,可视线却正好落到朱红那对暴突的奶子上。朱红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大衣,却是敞着怀的,一对奶子并没完全拢在文胸里,大半拥到了外边。
三娃赶紧向外挪了凳子。在他决定抬头迎接朱红的目光时,脸却先红了。朱红已经在微笑:
阿成,今天怕得辛苦你了。晚上张老板要来唱歌,或许要唱通宵的。我的意思是说,你让你姐先回去,陪着熬也没什么意思,你要留在这里陪张老板。张老板每个周三都有政治学习——学习很累人,晚上一定要放松一下的。
不会吧?
虽然对朱红依然恭敬,可是连日来的得宠已经可以让三娃笑着反问朱红了。三娃并不觉得张老板晚上不会来,也不认为张老板不会唱通宵,他只是看出朱红的笑容里有着别样的意思。然而朱红并不理会三娃的想法,她猛地站起身,却把手中的麦克风重重地掷在桌上。于是,整个大厅里都回响起轰隆的响声。
会不会由你说吗?朱红似乎很恼,可依然执著地笑着。
三娃关了灯,匆匆下了楼。三娃对草琴说,晚上张老板要来唱通宵哩。草琴说唱就唱吧;三娃又说,朱经理让我陪着唱哩。草琴说陪着唱就陪着唱,我在楼下等你。三娃不知道再说啥。三娃腾腾腾地又上了楼,他想问朱红他姐在楼下等着行不行,可走到大厅门口,再次看见T型台上闪烁的烟头时,他却终于没有进去。三娃扑嗒扑嗒又往楼下走。
草琴姐,朱经理说,你用不着那么辛苦,让你先回去。再说,你跟着熬眼,人家也不会给你工资的。
草琴却不忍,她借着给三娃翻衣领,嘴却凑到三娃的耳根,我不走,我就跟我三娃熬一晚又咋了?
三娃急了,梗起脖子挣开草琴的手,草琴姐,你咋把这儿当成王家洼了?人家这里也是个单位,也是有纪律的!
草琴笑了,你看你看,姐说个这话就把你急成这样!姐巴不得回家哩,那是咱家我咋能不回呢?再说我还有那么多衣裳要洗哩!草琴说着就低了头,不敢再看三娃了。
三娃四周瞅着没人,却又拽过草琴的胳膊,捏了撒娇的口气说,草琴姐,我明儿一早就回去,明儿一天咱都能呆在家里了!
圣德路上已是灯火阑珊。三娃伸手拦着过往的出租车,草琴却说她坐公共汽车,坐公共汽车不会晕车的。草琴脸上排着整齐的笑容,转身走向远处的车站。三娃看着草琴忽明忽暗越走越小的身影,心里竟在一瞬间空落起来,甚至忘了放下那只挡车的手。他的身旁早已停下一只红色的出租车,见三娃并没有上车的意思,司机便冲着窗外骂了一声,加了油门赶路去了。
三娃不明白,这个晚上他怎么这样害怕朱红,却又如此服从朱红。而因了朱红的话,他在草琴的面前又是这样的慌张和尴尬。三娃预感着在草琴回家的这个晚上,他和朱红之间或好或坏会有着某样事情发生。三娃为这样的预感惴惴不安,激动不已。可他还是努力把事情往平淡里想,往正常里想,往好处想。或许张老板晚上就是要唱通宵的。三娃想。或许朱红让草琴回家就是关心她哩。三娃又想。
三娃一转身,身后却站着朱红。三娃来不及收起满脸的落寞,又赶紧堆起了笑,整张脸就很夸张,很扭曲。朱红原本眯着眼睛翘着下巴盯着他的,可等三娃转了身,那眯起的眼睛和翘起的下巴就立即恢复了常态。朱红似乎在微笑。
你姐,她走了?
走了!
走了就走了,怎么手还举得跟赶羊似的!
从朱红的神态里,三娃已经猜到,朱红大约明白了自己和草琴的关系。三娃在心里等着朱红的发问,可是朱红依然强调着“你姐”,三娃也就顺势默认,只是头不敢再大胆地抬起,任凭朱红微笑的目光笤帚一样在他的头上扫来扫去。
上楼吧!朱红说,声音里带着笑。
朱红说着话,已转身先回了。三娃听到有嘚嘚的声音在地板上走过,在楼梯上走过,一直上到二楼。三娃听出那嘚嘚的声音似乎也带着笑。三娃跟着这声音也走过地板,走过楼梯,却终究没能踩出声响。
夜总会的节目早已开始。T型台上,丰采菊们正在走着猫步。三娃隐约感到丰采菊的目光又向自己投来,冷漠着,忧愁着,让三娃隐隐觉得揪心。
朱红径直进了二楼拐角的那间大包间。这是张老板每每落座的地方,三娃就觉出了一些亲切,跟着朱红也进来了。朱红并不搭理三娃,她脱下大衣甩到沙发上,俯下身去打开电视,开了电视又接着调音响,却把一只浑圆的屁股始终绷给三娃。而三娃视线所能看到的朱红,似乎也只剩下这抢眼的屁股了。等三娃意识到自己视线的僵硬时,包间里已漫出轻柔的音乐,而朱红也直起了身,眼睛斜视着三娃。朱红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似乎还在微笑。那微笑却模糊得像水中的花,让人似懂非懂。
阿成,我忘了告诉你了,刚才张老板来电话,说他晚上不能来了。不来也好,我正好还有工作上的事情跟你谈谈。耽误你一晚上时间,可以吗?
朱红把一个露骨的谎言无拘无束讲了出来,眼睛却直直地盯着三娃。三娃的思想仿佛被钉子钉住,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麻木,变得僵硬,变得不听使唤,觉得已经熟悉了的朱红忽然又变得陌生,已经平凡了的朱红忽然又恢复了尊贵,已经人性化了的朱红忽然使出鬼神般的法力,攫住了自己的思想和躯体。
当然可以!三娃说,夹生的普通话里还注入些果敢和义气。当然可以的,为了工作,几个晚上都可以!
三娃说着话,脑子里却闪出草琴,闪出草琴忽悠着身子走向车站的样子。三娃克制着自己不去多想,可草琴的身影却更清晰了。而在这个时候,朱红已拉了三娃的手,坐到一旁的长沙发上。三娃发现,沙发前的茶几上,早已摆好一瓶红酒和两只酒杯。那红酒,那酒杯,甚至酒瓶与杯子的摆法,都跟他初次来到浪子夜总会时的情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