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琴认为，那个经常光顾夜总会的张老板平常工作虽然很忙，却一定对镇北民歌有着强烈的兴趣，以至于可以用整晚的时间和精力来满足自己的爱好。三娃每周一次的加班并没有让草琴厌恶起那个张老板，相反，她心里还时常漾起一些他乡遇故知的感动来。因此，后来的那些个周三，草琴甚至也会主动去问三娃，老板说没说今晚还加班不？对于草琴这样的问话，三娃也渐渐不再尴尬，他像习惯了朱红的眼神一般习惯了草琴的这个问题。
又是一个周三。傍晚，草琴搭了班车独自回到了陈家寨。
进到院子，草琴又碰见房东老陈。自打住进陈家寨，草琴就一直纳闷，老陈家有出租房十多间，还有一辆出租车，应该算是富裕的了，可他却总是闲不住，除了吃饭与睡觉，很少呆在屋里。但老陈同时又很少出门，更多的时间他都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活动，要么把玩那些旧时代留下来的农具，要么提着他的鸟笼子楼上楼下地晃。草琴曾经对三娃说，老陈自己都快成了一只笼中鸟了。
放到往常，见到草琴一人回来，老陈总会停下脚来，半恭半噱地问草琴，男人晚上又要唱一夜了？草琴答过，就与老陈拉会儿话，兀自上楼了。可是这一天，草琴笑着去等老陈的话，老陈却什么都没问。老陈静静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手里拄着半根破扁担，跟前放着那只鸟笼子。看见草琴，老陈只是抬了一下眼皮，就算是打了招呼。草琴想着老陈或许正跟婆姨怄气哩，就不太在意。可她刚上楼，老陈又叫住了她：
草琴，反正一个人，晚上就在我这儿吃饭吧！
老陈恳切地看着草琴，语气里甚至还流露着一些哀伤。草琴站在楼梯上，一时就不知道该是上去还是下来。老陈婆姨也从门里跑了出来，言语絮叨却更是恳切：
晚上就在我们这儿吃吧，死老汉硬是买了荞麦面让我给做。你知道，我们这儿不比你们关北，原来是不产荞麦的，我可从来没有拿荞麦做过饭；刚好你来了，你也就不用另做饭了，就在我这儿吃，顺便教教我咋样做荞面饭。
那就做个荞面坷坨儿好了！
提起荞面，草琴心里酸酸的热热的就翻腾开来。草琴怕自己真的会因了荞面想起关北，想起封姑沟，想起过去的一切，她就冲老陈婆姨笑着，匆匆下楼了。
老陈婆姨看着草琴和面，嘴却是没停。老陈婆姨说，老陈住在城里，倒还一直眼红草琴两口子，闲时进城打工，忙时返乡种田。这不像陈家寨人，一年分不出四个季节，觉不到一个闲忙，衣食不愁却跟鸟儿一样关在笼笼儿里了。老陈婆姨说，老陈整天呆在家里，把个锨锄犁耙马鞍牛套从东屋挪到西屋从楼上搬到楼下，却总是不肯处理掉。前两年老陈还说，总有一天还会用上这些农具的。这两年不见说了，却是整天揣弄；老陈婆姨还说，环境变了，老陈的脾气也变了。老陈变得不爱跟熟人说话，却总是到村口拉着外乡人问长问短。更可气的，老陈还跟人家村长民娃子怄气呢。他嫌人家把村上的地都卖光了，连种把韭菜的地方都没有了；他还嫌民娃子花钱大手大脚，卖地的钱村民没沾几滴油花花。
老陈婆姨絮叨着，却不时抬起头来，小心地看一眼坐在门槛上的老陈。或许是怕刺激了老陈，婆姨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成了说给草琴的悄悄话：
前两年选村长，死老汉死活不愿当。他说没有地的村子还选啥村长，干脆就选房地产开发的董事长算了。可看着人家民娃子六国贩马呼风唤雨糟蹋钱，死老汉又不愿意了。村上马上要换届了，死老汉又想竞选呢！他说他不忍心南郊那块地再让民娃子贱卖了，他说他要给陈家寨保住些土地——早些年当村长是保收成，现在却是要保土地了。可是，我恐怕他是竞争不过人家民娃子的，死老汉人缘是好，可人家民娃子还是优秀企业家呢……
草琴把荞面和匀揉到窝好了，又把窝好的面擀平搓长了，却不见老陈婆姨有停下来的意思。老陈婆姨像害了话痨一般，竟可以把一个话题从背景到起源到发展到高潮永无止境地讲述下去，这让草琴不由得一次次地联想到王家洼的那个宽志婆姨。事实上，老陈婆姨的叙述内容，草琴并没有听进多少，倒是那些缀成内容的一个个词语，像土地，像村长，像农具，却让早已模糊早已遥远了的一些形象，搭着一叶轻舟从她心底漂了过来，渐渐靠近，渐渐清晰：青碧连天的封姑沟，肃穆诡秘的封姑亭，宁静和谐的王家洼；还有，永远喧嚣着的骡马会，永远流淌着的盐池河，永远在空中响着的风和扫着的沙，永远在坡上拧着的路和忙着的人。当然，那渐渐靠近渐渐清晰的还有王家洼村的一个个熟悉的人物。不管曾经孰轻孰重爱谁恨谁，此刻，这些人物却都幻化成了惹人思乡的符号，铅一般聚在一起，坠得草琴心疼。
然后草琴就想起浩志了。然后草琴就想起友道叔了——草琴每次想起的友道叔都是那个梗直脖子往外喷血的样子。草琴打了个寒噤。草琴一直低着头，她出于礼貌为老陈婆姨准备的微笑渐渐僵硬，最后就连僵硬却都做不到了。好在荞面坷坨的工艺到了切面的时候，草琴就问老陈婆姨去要切面刀。
老陈婆姨取刀的当儿，偷了眼又看老陈。老陈似乎一直听着婆姨的悄悄话，此刻正大睁着眼睛瞪婆姨。见婆姨看过来，老陈就得了劲一般把手中的扁担举起来，又重重地砸在台沿上。笼中的鸟儿被惊得扑腾开来，老陈婆姨也小步跑着避开了。
老陈本来还有更大的发作，却见草琴也在看他。老陈脸色微红，不好意思了。草琴，你嫂子说得对，我就是眼红你们外乡人，闲时挣钱，忙时种地。不过，你们镇北有石油，地怕也是征完了。不然，都快冬天了，咋还不见你两口子回家收秋？
草琴右手的切面刀抖了一下，伤了左手的一根手指。草琴想起自己镇北县封姑沟乡王家洼村的土地里，走的时候还留着一片绿花花的包谷，此刻或许正等人去收哩。草琴眼里噙上了泪。
那天，草琴在老陈家里吃了饭，却是始终低着头不言语，就连一直陪在脸上的笑也不见了。老陈婆姨埋怨老陈，说老陈“吃了五谷想六谷，睡到半夜想媳妇”，好好的却要吃荞面，这下好了，把人家草琴的手弄破了。
老陈觉得婆姨小家子气，认为草琴不会跟自家婆姨一般见识。老陈不理婆姨，却劝草琴要是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出门不容易，不要让家里人操心。老陈让草琴不要为钱发愁，需要的话，他可以把路费先给垫上。老陈心肠热着话就多了，话儿多着心就更热。老陈却忽然发现草琴筷子停了，头更低了，一口饭憋在嘴里也不嚼了，却有两串晶亮的泪在她脸上挂起，挂着挂着就饱满滞重，滴进了碗里。
老陈不吭声了。老陈愧疚着去看婆姨，婆姨就横起筷子恨恨地指他。草琴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就慌忙站起来背过了身。草琴双手掩面觉得不妥，又拉了袖子去擦脸上的泪。草琴就着泪眼给老陈婆姨笑过又给老陈笑，双手掩面跑出门去。
老陈两口子一直愣着。他们听到楼上的开门声，接着又听到了呜呜的哭声。他们听到草琴的房门重重地关上了，却并没有掩住她的哭声，那哭声很沉闷又很执著，竟扯了许久。
老陈婆姨开始认为草琴的啼哭跟她手上的刀伤并无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