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英看着老实了许多，对于王家洼的生活好像开始适应了。正娃很得意，正娃妈也松了一口气，可王家洼的许多人却不以为然。宽志婆姨说翠英是个贼豆子，表面看着煮熟了，一咬却还是硬的。宽志婆姨说翠英天天跟她见面哩，可从没见翠英叫她一声嫂子，甚至从没见她有过笑模样。宽志婆姨说翠英心里有鬼哩。
宽志婆姨的提醒让正娃母子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戒。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正娃妈就起床了。正娃妈先是要扒住石窑的窗户听一阵墙根，正娃如雷的鼾声总是让他妈忧心忡忡，他妈就担心着翠英会在某一天，趁着正娃的鼾声悄悄地溜走。正娃他妈就盼着天亮。天一亮，她便迫不及待地对着石窑喊，正娃，还睡到几时去哩，你草琴婶早都放羊走了！正娃迷迷糊糊地答应着，却是过了很久才会开门。
正娃到后院拦羊的当口儿，正娃妈就桩子一样立在院中，等着翠英起床。翠英知道婆婆在门外看守她，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反倒将被子踢向一边，亮给婆婆一对粉白的屁股蛋儿。正娃妈并不恼，只是大声地催促着正娃。正娃晓得翠英还赖在炕上，晓得他妈实际上是在催翠英哩，便也提高了嗓门，装作生气的样子训他妈，喊啥哩，喊啥哩，人一天放羊累得跟啥一样。翠英这才扭扭捏捏下了炕。翠英站在地上，并不急着去穿衣裳，而是先弓起身子打开新买的电视机，一下一下地调频道。正娃提醒翠英说，不用调了，咱封姑沟清早收不上啥节目。翠英不理，却一本正经地把频道扭到中央台，再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抬杠说，咋没有节目，我就爱看中央台的《早间新闻》！翠英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像一个女干部。翠英“听”着新闻，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自己的衣服。翠英拉出一件红衫子，就冲着院子喊，我那件绿衫子让狗给扯去了？绿衫子拉出来了，她又喊，我的那件月白袄谁拿去做孝衫了？正娃妈听不下去了，眼睛翻着瞪了正娃，又跑去给翠英舀洗脸水了。
封姑沟用水紧张，人畜饮水都是靠窖里攒下的雨水。《镇北县志》里记载了封姑沟人用水的吝啬：一遍菜，二遍碗，三遍衣裳四遍脸，五遍浇到地里面。正娃妈最看不过眼的，就是翠英洗脸的奢侈。翠英洗脸分着步骤，她说她在娘家时就是这么洗脸的。第一遍翠英要打着香皂洗，第二遍再用毛巾擦，第三遍用清水再过一次，三遍洗完了，翠英还弹嫌着水里有土腥气。正娃妈怕翠英再洗下去，往往失火了一样冲着后院喊正娃，翠英却不紧不慢，一边往脸上抹着雪花膏一边发着牢骚，我苗翠英并不是那么好养活的！
翠英却必须随了正娃去放羊。
这一天，正娃和翠英赶着羊又要上二道梁了。翠英磨蹭地跟着羊群，正娃紧张地盯着翠英。走到北山口，正娃忽然觉得想拉肚子，他想就地解决，又怕过来人；他想钻进路旁的蒿草窝去，又怕翠英会有什么想法。正娃四处张望着，就看到了站在封姑亭旁的草琴。正娃喊，草琴婶，下来我给你说个话！翠英知道正娃的意思，也不吭声，看着草琴下了坡，她就迎了上去。正娃顾不得便急，却提了裤子抢先几步，耳语着将翠英托付给草琴。
草琴第一次端详了正娃买来的婆姨。翠英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刚落过雨的一弯河水，翠英的嘴唇红生生的，像刚采下来的一枚菱角，翠英的身段细挑挑的，站在封姑亭下的山坡上，像一株迎着风的红叶柳。可翠英的脸上抹过太多的雪花膏，风干了就像打了一层腻子；翠英的头发梳得很光，刚来王家洼时拴起的马尾辫也夸张地散开着，这又让她像一个总赶不上趟的女演员。草琴想起正娃家里那个哭天抢地的女人，想起二道梁下那个被正娃压在身底的女人，心里就掠过一丝悲凉。草琴知道翠英心已经死了，开始自暴自弃了，开始作践自己了。
草琴往蒿草窝里扫了一眼。草琴一只手抓过翠英的胳膊，另一只手摩挲着翠英藕节般的手臂。
想离开这里吗？草琴小心地问翠英，眼睛却盯紧了蒿草窝。
不想离开吗？草琴已经像做贼一般了。
翠英的眼泪忽然成了泛滥的河水。草琴赶紧捂住了翠英的嘴，生怕她哭出声来。草琴像个引诱罪恶的神婆，翠英的眼泪忽然让她变得兴奋起来：
你得先让正娃对你放心了。他们对你放心了，看守得松了，你才能寻下机会。从现在开始，正娃让你干啥你就干啥，让你放羊就放羊，想和你睡你就高高兴兴地跟他睡。
翠英疑惑地看着草琴，一个劲儿地流眼泪。
哪天出来放羊就可以跑了。你从二道梁跑，别往东边跑，往东虽然人烟少，但路远，七扭八歪的小路也多，容易迷路，而且也没车站，闹不好，还会让谁家的后生把你拦住了；你往西来，跑不了多远就是封姑亭。这儿虽然离村近，可要是叫人看见了，你就说回来取个啥，要是没人发现，你就顺着封姑亭坡北一直往西跑。没有几里路，你要遇个骡马大会哩。骡马大会熟人多，别去；你往南绕一下，顺着盐池河边跑，不一会就是县城了。你别在县城搭车，你就在半路上挡车……
蒿草窝一阵响动，正娃提了裤子，一脸轻松地走了出来。草琴笑容可掬，已经和翠英拉起了家常。正娃看见婆姨已能和本家婶子说笑起来，脸上便荡漾起欣慰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