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的菜带来了,舅舅留我吃饭,我却发现自己已经坐不住了。我的耳根总听见李金枝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我,仿佛在哭。回转头去,李金枝好像坐在舅舅家的沙发上,又是在笑。
我向舅舅告辞。我给舅舅撒谎,说我晚上还传唤了一个重要证人要问。我给舅舅说我会认真考虑他所说的话的。
走出门,迎面的寒风吹来,我满脑子都是李金枝的模样了:李金枝厚厚的嘴唇像一块橡皮,重重地在我脸上擦过——我脸庞绯红,心灵却跟着透亮;李金枝像一只羚羊一般在她妈和友道叔之间蹦来跳去——毫不做作,却在这一蹦一跳之间,友道叔跟李金枝她妈成了一家人了;李金枝扛着摄像机过来了,她很专业地向我竖起了大拇指,夸奖我在镜头前的表现……
这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一个细心的女人,一个能干的女人,一个爱我同时也让我迷醉的女人。谁说这个女人不会给我传来一个好球?舅舅错了,如果我能作为中锋的话,李金枝就是一个很好的边锋,只要给她一个球场,只要给她一个上场的机会,只要让她跟我配合,我们会打出一场很好的比赛的。舅舅不知道李金枝,舅舅不了解李金枝,舅舅只当李金枝是一个走出山区茫然四顾的野孩子,舅舅错了,舅舅犯了一个司法人员最不能犯的先入为主的错误。我要找到李金枝,我要拉着李金枝去见舅舅,我要让舅舅见见李金枝的长相学识和谈吐,还有她的自信,她的干练,她的悟性,一并让舅舅见见,舅舅一定会像伯乐发现千里马一样发现李金枝的。
我先回到了学校。我头脑发胀,走到校门口才意识到,时间已经是初七,李金枝应该去了实习单位上班了。
黄昏时我才赶到了电视台。我来到电视台单身楼,轻轻地推开李金枝宿舍的门。宿舍里只有李金枝一人。李金枝坐在床沿上,正校对着一篇稿子。宿舍里灯很暗,李金枝的头低低地埋在稿纸上,额前的刘海垂下来,如同一道门帘,将眼前的稿件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我很冲动,我能意识到我很冲动,我甚至都能听到我的心跳,我的呼吸——我恨不得当下就拽住李金枝的胳膊去见舅舅。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神奇地将自己的冲动按捺住了。昏暗的光线让整个房间虚虚幻幻,混混沌沌,我的头脑也变得虚幻混沌起来。我默默地站着,望着李金枝,仿佛望着一尊安静的佛。这尊佛安静着,却智能,却执著,却洞察一切。我心虚起来。这一瞬间,我的脑海闪亮着美好的措辞,我的心却沉重地往下坠,看李金枝,竟如地狱望佛一般的感受。我感觉到了我跟李金枝之间的距离。
李金枝终于抬起了头。李金枝总是不失时机地表现出她的成就感,包括校完稿子后抬头扩胸的动作。李金枝头抬起来,伸展的双臂却在空中停住了——我的出现显然让她吃了一惊。李金枝浅浅地一笑,笑容里渗出的喜出望外又让我鼻子发酸。李金枝没有发现我的迟钝,她伸展的双臂并不收回,却是往前平伸过来,做出飞翔的样子,直到飞进了我的怀里。我闭起眼睛,任凭她橡皮般的嘴唇在我脸上擦过。
亲哥哥,这会儿怎么想起来看我?李金枝模仿着封姑沟口音。
我不回答。我没有勇气回答。我的思想被李金枝橡皮般的吻擦拭得清晰起来,而越清晰,我却越没有勇气。我忽然意识到,李金枝绝不会接受我留在省城的打算,她不能接受我成为自己理想的逃兵,她对我的爱,有一半是在爱着我的理想。而她本人,更不可能因为我的改变而改变自己的。
我的心里拧出一股痛。我从没有现在这样害怕失去李金枝。我把李金枝放到床上,然后端详她的脸庞,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耳朵,还有她耳边那颗象征着聪明的黑痣。我好像第一次见着我爱着的人。李金枝的表情疑问了起来,她想问我“你怎么了”,可是来不及了,我干燥的嘴唇早已把她问话后边的“么了”两个字给压了回去。我紧闭眼睛,我大汗淋漓,我脑海里感觉自己已经说服了李金枝。
爱是一种镇静剂,我的情绪镇静下来。攀比斗胜的同学聚会,恩威并济的舅舅的脸,宁静而萎缩的封姑沟,喧嚣而诱人的大都市,仿佛一把把匕首,又在逼我作出选择。李金枝已经不再像佛,我已和她拥坐在了一起。我必须告诉李金枝,我要留在省城。我必须让李金枝去见舅舅,舅舅一定也能让她留在省城。
牛郎织女约会的时间提前了半年,已经改到了正月初七。我突兀地说,却在把话慢慢地引到正题上。
李金枝不说话,只是含情地看我。她不明白我要说什么。
而且,牛郎已经向王母娘娘打了报告,要求到银河上住。以后的正月到腊月,初一到三十,都将是牛郎织女的节日——以后没有鹊桥节了。
李金枝还不说话,眉间却隐约现出一个结。
牛郎有牛郎的理想,他不想在凡间呆一辈子。牛郎是长“牛”的郎,是男子汉,需要有大理想,大志向,大天地,他不想和牛马和田园处一辈子。虽然牛马是他的伙伴,田园是他的家乡。
我拖着话音,观察着李金枝的反应。李金枝的眼睑已经垂下,不再看我,但还是在认真地听着。我勇气锐减,但剩下的勇气足够我把这个故事编完。
织女本来就是个仙女,她是属于天宫的,属于银河的,只要她愿意,她完全都可以留在天宫,留在银河。她的下凡,只是出于她的垂怜,她的仁慈,她的爱。可是,只有在天上织女才可以飞翔。知道吗,王母娘娘一直在等着织女的态度。只要牛郎的报告批下来,他们不仅可以永远扔掉日历,每时每刻共浴爱河,而且,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大闹天宫的主人公可能会换成他们……
李金枝张大了嘴巴,睁圆了眼睛,怪怪地看我,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人,或者是一个骗子。我的勇气用完了,头也就垂了下来,静静地等着李金枝的发作。李金枝却没有发作。李金枝在我低垂的头前站了很大的工夫,然后拿起外衣,然后我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走廊里响起由近及远的脚步声。我撵了出去。
电视台倚坡而建,院子很大,绿化也很好。在密密的绿化林里追撵着李金枝,让我获得了一些温暖。我想起当初在李家坪的黑松林里去追李金枝的情景。我不说话,同时也慢着步子。我想给李金枝留下足够的生气时间。
出了绿化林,眼前豁然开朗。李金枝站住了,我也停下了脚步。省城的夜晚万家灯火,正像璀璨的银河。李金枝的目光就投向这银河之中,仿佛真的要飞了出去。
这儿很美,很诱人,不是吗?
李金枝问我,却并不看我。李金枝的眼睛里流出凄迷的色彩,使我不敢回答她。
李金枝说,你的故事并不感人。可我还是想知道,那个“王母娘娘”到底是谁?
我舅舅,我说。
你已经向你舅舅提出留在省城了?
是的。
你还向你舅舅说把我也留在省城?
是的。
你舅舅同意了吗?
不等我说服她,李金枝的问话却已经把我逼向了墙角,我的回答就变得模棱两可:
金枝,舅舅没有见过你,舅舅不了解你。他不知道你的为人处事,不知道你的泼辣敬业,他连你的长相都没见过。所以,你现在必须见见舅舅,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李金枝的一声冷笑打断了我的话:
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要留在省城?我够格吗?我胜任吗?我除了跟你有交往我还有什么?王来志,我已经把我的家庭、我的理想、我的全部心思都投给了你的镇北县,你的封姑沟,一切都因为你的家乡在那里,你的理想在那里,你的心思也全都在那里。可是,怎么一夜之间,你就把一切都放弃了呢?
李金枝转过身来,再次看我,眼睛里蓄满了焦急和期待。我避开了李金枝的目光。
金枝,封姑沟是我的家乡,可她在停滞,在萎缩。她生活在茧一般的愚昧和贫困里,不能自拔还沾沾自喜,无法自救却自以为是。封姑沟,我去了是杯水车薪,你去了也不会是雪中送炭。金枝,我不是一夜之间把一切都抛弃了的,我想过了,回到镇北并不是我的理想,那只是我一段时间的病态乡愁,是我自卑之后的妄自尊大,还有,是我与你同病相怜时的一线幻觉。当然,去镇北更不应该是你的理想,那对你不公平。金枝,爱我就答应我,和我一起留在省城好吗?
李金枝不说话了。李金枝好像很冷,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如同夜幕下一株迎风的干树。我趁机把她搂了过来。
金枝,和我一起留下来好吗?
我调动自己所有的温情来润色我的理由。我说交通发达了,对我们来说封姑沟距省城只有一站路;我说我们虽然留在省城,却能更好地照顾你母亲还有友道叔;我还崇高地说我们留在省城,将来发展好了,才能更好地为家乡服务;最后我又说,因为我的堂弟和我的婶子现在还不知下落,我留在省城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寻找他们。我说着说着,感觉李金枝的双臂正在把我一点点地箍紧,我感觉自己快透不过气了。在我试图反过手也抱紧她的时候,李金枝松手了。李金枝从我的怀里挣开来,整了整衣服,然后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不要再说了,你没有错。
李金枝心情沉重,神情悲伤,而语气却很果断。李金枝像一个看厌了风景准备返程的旅游者。
还记着我们见过的那只软脚鹞吗?假如有个冬天,封姑沟的天空再飘过一只软脚鹞,那或许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