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板自然不肯辞了三娃,但却声明要扣掉三娃半个月的工钱。金老板说,她查了面馆的账,从每天的营业额上可以看出,三娃和那个扯长脖子让人嗜咬的女人至少勾搭了半个月,而半个月来面馆的的营业额呈逐日下滑的趋势。
金老板是第二天上午作出这个声明的。那天,金老板早早来到面馆,眼睛红肿,一夜没睡却也看不出困——后来审讯三娃时,三娃竟笑嘻嘻地说,金老板当晚一定是哭了一夜,她捉奸所看到的一切让她触景生情,抚今追昔,最终就想起了自己薄情的丈夫。三娃的猜测也许是对的。那个上午,金老板跟三娃呆在厨房里,三娃拉面,她就在身后絮叨。金老板没有多谈营业额,却把话题主要集中在了三娃的偷情上。金老板不断重复着的一句话就是“我决不会原谅你的”,好像三娃就是她的负心郎。
金老板“决不会原谅你”的内容之一,竟是把她捉奸所看到的一切,加工提炼之后告诉给了草琴。
这是一个周末。
看守所的周末从不对外提人,草琴就在所外的草坪旁孤零零地坐了一个上午。草琴失望,失望过后心里却竟有了一阵短暂的放松,仿佛周末的看守所就是为了草琴的失望而存在,而失望又为草琴的放松寻到了借口。然而放松之后,草琴空白的心境里又迫不及待地涌入了恐慌。草琴愣怔地望着看守所大门,心思忽地就转向了三娃。
草琴认定周末一定要留给胖嫂面馆。草琴无法判断自己为何如此恐慌。
不等草琴走到面馆门前,面馆大门却被忽地拉开,金老板一脸黑风地站在她的面前。金老板似乎一直都在等着草琴的到来。
找你男人吗?
金老板脸上的肌肉跳动着,这让草琴很难判断她是在高兴还是在难受,也一时无法决定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金老板。
他在吧?草琴想堆起笑容,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你俩是怎么结的婚?
金老板上下打量着草琴,又设了另一个疑问。金老板的脸已不再跳动,讥笑和疑惑仿佛揭去了被子的一对男女,赤裸裸地躺在她床板一样的脸上。草琴不知所措,变得慌张起来。
他在吧?草琴已经无法作出任何的判断和回答,只剩下了机械的追问。
他在,正在厨房呢!
草琴刚抬脚,金老板却伸出手来,拉住了她。草琴机械地跟着金老板来到一旁。金老板的脸上换上了一种阴郁的平静,看起来就不像个城里女人,倒像封姑沟某个爱拉闲话的邻家婆姨。
金老板告诉草琴,三娃和一个年轻的女子至少好了半个月了,她亲眼看见两个人像蛇一样地在墙角缠绕着。金老板说这个女子二十岁左右,长头发,大眼睛,皮肤白,脖子长。金老板告诫草琴,没事把自家男人看守好,不要犯傻。金老板很激动,似乎还很委屈,可她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和委屈,继续嘱咐草琴。她让草琴慢慢地劝说三娃,不要直接问三娃,她的面馆等于是为三娃开的,不能影响三娃的情绪从而影响了他的工作。
草琴已经听不进去了。草琴脑子里晃动着那个长头发大眼睛白皮肤长脖子的女子。草琴脸色苍白两眼圆睁双腿打颤浑身发冷,可她好像会笑了。草琴冲金老板礼貌地笑过,金老板认真的讲述似乎就变成了一段玩笑。笑容僵在了草琴的脸上,散不掉了。
草琴回了陈家寨。
透过窗子,楼上房东家的灯光暧昧地撒了草琴一地一床。草琴的影子扭曲在屋子的一角,像一具歇了戏的皮影。草琴挪动身子,那影子却更萎靡。
草琴摇着头,觉得脑子里空洞而沉重。草琴想让自己忙起来,忙碌中的头脑一定可以变得清晰而轻松。草琴扫着地,又想起洗衣服,泡了衣服,又觉得或许床单也该洗了。她动手拉床单,床头一样东西很响地落到了地上。草琴知道那是收音机。草琴意识到自己忘了拉灯了,她心里埋怨自己怎么会忘了拉灯,却不由得嘤嘤地啜泣了。灯亮了,屋子里的一切瞬间恢复了生动的本色。那床和床上的被褥,那桌和桌上的碗筷,那跌落在地的收音机和墙上挂着的三弦琴,就像浩志课本里的童话人物,每一样原本都有着自己忙碌而热烈的生命,它们化作精灵围在一起欢度节日,却在主人到来之际恢复原形,戛然收声,留给主人一屋子的孤单和沉寂。
草琴走到三弦琴旁。手扶琴柄,草琴似乎还依稀听到些紧促的呼吸声,闻到些淡淡的汗香味。草琴想起三娃了。草琴卸下三弦,心中忽地揪痛起来。
草琴姐!三娃似乎在喊她。草琴目光所及尽是三娃。三娃怀里搂着一个女子,长发盖脸,却露着雪白的脖子,任由三娃狂吻。
草琴姐!那女子也在喊她。女子撩开了长发,露出一张端庄而羞涩的脸。女子是丰采菊。
不会的!草琴重重地拨了几声三弦,三娃和采菊就像一对受惊的幽灵,倏地不见了。草琴的心突突狂跳,仿佛震颤的琴弦。草琴感觉这个晚上自己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不仅仅是扫地和洗衣——譬如天塌下来了就得着急,就得面对,就得想办法,即使不知如何是好,也不该选了无关痛痒的事去逃避。
草琴再次熄了灯,躺到床上。草琴克制着自己不想浩志,虽然这样的克制让她同时忍受着内疚的煎熬。她等着三娃的脚步由远及近,她等着三娃把钥匙插进锁孔,她等着三娃走到床边,伏下身来,一手支在床沿,一手去揩她脸上的泪,她等着三娃口里的热气喷到她的耳廓,再问她一声“见到了吗”。草琴已经准备好了,如果三娃回来,如果三娃再有一声问候,她会告诉三娃,其实三娃和浩志一样重要,只是她这两天为了浩志冷落了三娃;她还要告诉三娃,其实友道叔并没有死,他最终还是被狼皮岭的谢大夫给救活了。从此之后,她可以卸下包袱去做一个城里人,而三娃也不必担心碰见任何的封姑沟人。草琴心里盘算着,感觉当初封姑亭下的那个后生已经走到自己的跟前。
然而三娃很晚还没有回来。房东家里的麻将摊儿已经散去,隔壁刚满月的婴儿开始夜啼,却还是没听见任何的脚步声。草琴躺不住了。草琴开始怀疑自己这样的等待是否有效。草琴坐起来,下了地,在黑暗中快速地思考着。封姑沟和省城的生活片段在草琴的脑海中跳跃转换,来去如潮。草琴想,如果换成城里人惯用的方式来等待三娃,也许会更有效,三娃也会更高兴。
草琴再次拉亮灯。炽亮的灯光让草琴脑筋紧绷,无法产生丝毫的遐想和创意。草琴拼命地想着这个城市,拼命想着城市模式,就像掉在深井里的人在拼命想着一条绳索。草琴灵感瞬间迸发,她想起了浪子夜总会。草琴翻箱倒柜,拉出一块红布。又快速转身,挪过一把凳子。草琴猴子一般站到了凳子上。然后,她用那块红布裹住了头顶炽亮的灯泡。
整个屋子立刻坠进一种煽情的红色之中。草琴又把几桌腾出来,挪到了灯底下。草琴拉开橱柜,取出当初她跟三娃喝剩的半瓶葡萄酒。草琴把酒分别斟进两只杯子中,一只摆在几桌的这一角,一只又摆在几桌的另一角,酒瓶就放在桌子中央。草琴取下三弦,抱在怀里,靠着几桌坐了下去。草琴看灯,看酒,看三弦,再伸长脖子往窗外看。草琴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开了。
正月里闹花灯灯芯芯子明,
对面里迎来个利飒飒后生。
我有心走上前跟他碰上个手呀,
死后生腿杆快钻进了人堆中。
……
三娃回来了。等草琴发现三娃的时候,三娃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三娃宽肩阔背,满屋的红色像封姑沟的晚霞一般披在他的身上,让三娃更像个一路风尘走马归来的英雄。三娃抬头看灯,低头看酒,脸上的惊疑被红色染过,显得既帅又酷。
草琴站了起来,心怀不安却还受宠若惊。草琴脚下的凳子随着她的动作很响地翻了个跟头,手边的三弦琴也栽向一边。房间的布置刚刚还让草琴心怀慰藉和希望,这会儿却显然让她觉得难堪了。草琴稳了情绪,撩了头发,搓着手,语无伦次:
回来了?吃过了么?我还做饭不?
三娃依然看灯,看酒,却不看草琴。三娃眼角的惊疑随着视线的移动也悄悄往下落,落到嘴角,变成了鄙夷的笑。草琴慌忙扶起凳子站了上去,她想扯去灯泡上的红布,却被三娃止住了。
这样好啊!三娃说。
这样很好!三娃又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
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在草琴的脸上。草琴不知该直起身子扯下那块红布,还是该从凳子上下来,她就僵在了凳子上。草琴看见了三娃的脸。挂在三娃腮边的笑,也像是被酒精浸淫过一般,扑散着蔑视和挑衅。
草琴还是解下了那块红布。狭小的屋子立刻又回到了鲜明的现实中。三娃赖子一般将自己窝倒在床上,四仰八叉,旁若无人。三娃脸上肆意的笑如纸一般揭去了,暴露出了僵硬的肌肉和冷漠的线条。
我要搬到面馆住了。三娃说。
草琴没听清。草琴坐到三娃的旁边,准备给三娃脱鞋。三娃猛地把腿滚到一边,却一把将草琴手中的红布扯过去,潇洒地蒙到自己的眼睛上。
我要搬到胖嫂面馆去住!三娃在大声宣布了。
草琴这次听清了。三娃判断草琴听清了的依据是,隔着那块红布,草琴的轮廓立起来,又跌了回去,如同栽倒了的一袋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