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站在主席台上宣读公判词，慷慨激昂，气势磅礴，你只是听，也能听出什么叫做义正辞严，什么又叫做秉公断案。随便让任何人来打分，都会认为舅舅的表现要比那位南方口音的检察长高出许多。可是，当宣读到陈选民一案的公判词时，舅舅渐入佳境的状态还是受到了影响，以至于他行云流水般的口才被无情地破坏了数十秒钟。
然而究其原因却并不在舅舅。不是因为舅舅对这起案件的判决还有什么分歧，不是因为他的远房亲戚也是这起案件的被告人，当然，更不会是因为陈家寨村早早来到会场的上百村民给了舅舅压力。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舅舅那天的失态却是因为了草琴。
草琴那天就蛰伏在看台上的人群中。当舅舅响亮地念出陈选民的名字的一瞬，看台的一角忽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嘶叫，紧接着，一条黑影像只飞出水面的海豚，笔直地从观众席里竖了出来。平静的人群起了涟漪又涌出波浪，那黑影却大侠般从人群中跃出，迅雷不及掩耳地冲进了公判席中。观众们的直觉认为，那黑影必是陈民娃家的胖婆姨，他们睁到最大的眼睛就毫不松懈地撵了过去；武警们的直觉认为，那黑影必是一个冒失的劫狱者，他们严阵以待的双腿也毫不松懈地撵了过去；而我舅舅，却是还没顾上产生直觉，他大张的嘴巴就已僵硬起来，停在了半空。那天，草琴像一名试图冲进五角大楼的伊拉克妇女，引起了会场所有人的注目和紧张，并让我布什一般英俊潇洒巧舌如簧的舅舅出现了短暂的口吃和难堪。
我始终都不明白，公捕公判大会戒备森严，秩序井然，草琴是如何进入了大会现场？后来审讯草琴时我就特意问了，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正是那个叫做刘养田的男人送给了草琴门票。
公捕公判大会召开之前，全市许多小区里都贴出了海报。刘养田在家属院里读了海报，就觉得字里行间有一张被马赛克遮住的脸在动着，刘养田的心就也跟着动，他就想起草琴了。刘养田找到居委会主任，说，让我也去接受一次法制教育，以后别人的任何上访活动我都不参与了。居委会主任就给了他一张票。刘养田接了票，转身要走，却又调过了头，如果再给我一张票，我连厂长都不再找了。居委会主任奚落他，你无家无室无亲无故，要那么多票干什么？那是公捕公判大会，不是什么演唱会，还能在那里谈对象吗？刘养田脸红着，走了。
刘养田要把这张宝贵的门票送给草琴。他知道草琴一直想见见儿子，可是始终没有机会。他知道草琴的儿子杀了人，而这样的罪犯肯定要被拉出来示众的。刘养田判断自己手中的这张门票对草琴至关重要，其作用甚至可以相当于公安机关的一张提审票。
刘养田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草琴。他明白草琴早已不在胖嫂面馆里干了，可他无法判断草琴该是在家里，还是在东城看守所，或是在家与看守所之间的路上。距公捕公判大会只剩下两天时间，刘养田想，既然无法找到草琴，就只好把票拿到胖嫂面馆交给三娃，再由三娃转给草琴了。刘养田并不想见到三娃，这个整天躲在厨房里拉着面也拉着脸的镇北后生，其难看的脸色渐渐让刘养田变得谨小慎微，以至于他看见草琴就会蹑手蹑脚，和草琴拉话也是吞吞吐吐。刘养田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开始讨厌三娃，最终在草琴离开之后，就连胖嫂面馆他都很少进了。
刘养田硬着头皮来到面馆。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草琴就站在面馆门前。刘养田喜出望外，却没有去喊草琴的名字，因为三娃就站在草琴的对面。草琴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似乎硬要塞给三娃。三娃推回来，她又塞出去，三娃再推回来，她又再塞出去。三娃急了，手摆得像扇子一般让草琴离开，然后自己猛地转身，要进门去。草琴就把手中的东西举在半空，愣在那里。看见草琴的样子，刘养田着急了，他忽略了一贯的谨慎,快步奔向胖嫂面馆：
你俩抢啥宝贝哩，让我老汉也来参观参观！
草琴的手上是那只羊羔造型的收音机。三娃那天酒后回家，说了要搬到面馆去住，第二天果然就不回来了。然而三娃只是带走了几件衣服，三弦琴没有带走，收音机也没有带走。草琴就想着三娃只是心烦，只是搬出去小住几天，草琴就没敢强行阻拦，更没敢去落实金老板的传言。可草琴想着三娃即使不再需要三弦琴，却肯定需要这只收音机。她想着胖嫂面馆相当于封姑沟的草坡而食客们相当羊群，她想着三娃面对陌生的人群同样也会寂寞，她想着三娃听着收音机看着收音机就是听她的声音看她的面容。于是，草琴从家里把那只羊羔收音机拿过来，想要给了三娃。可是，草琴没有料到，三娃看到漂亮的羊羔却像看到了丑陋的蛤蟆。三娃嗤之以鼻，婉言拒绝了。
刘养田却对这只羊羔收音机兴趣浓厚。刘养田向草琴要来了收音机，捧在手心，反复把玩，却不时抬起头来，把一个个讨好的微笑送给等着进门的三娃：
多好的一样东西，你姐给你你就拿上吧！
刘养田硬是把这只羊羔塞给了三娃。三娃并不落刘养田的好，反而白了他一眼，然后提了羊羔的一只后腿，猛地摔了门，进了胖嫂面馆。
刘养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当他意识到应该把自己的表情调整过来时，草琴已经双手掩面，转身跑开了。刘养田像个年轻后生，一路小跑着撵了过去，嘴里竟还唤着草琴的名字。跑到一个僻静处，草琴双手从脸上挪开，却是扒住了墙。随着一声笔直的哭声，草琴从墙边溜坐在地上。
那一天，刘养田问草琴，草琴，你要是信得过老哥的话，就告诉我，那个后生到底是不是你弟弟？草琴犹豫着，最终还是回答了刘养田，不是。草琴似乎还要解释，刘养田却打住了她。刘养田叹着气说，儿女都大了，要没有啥大事，你是应该回家过日子的。
刘养田把公捕公判大会的门票给了草琴。门票在老刘手里洇了汗，已经皱了。老刘小心地展开门票，嘴里哎呀哎呀地直抱歉，眼睛却一下一下去看草琴。草琴接过门票时，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周五那天，草琴拿了门票，早早就进了灯光球场，并且选了看台的第一排坐下。当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都被押进会场，草琴的眼睛就一直在场上搜寻着。当我舅舅念出陈选民名字的时候，草琴警觉着，浑身已经颤抖开来；当我舅舅念出同案王浩志名字的时候，草琴误以为浩志也在现场。草琴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母兽，她迅速跳起来跃过看台的铁栏杆，迅速冲破了第一道警戒线。眨眼之间，草琴已经奔到陈选民的跟前。草琴大声呼喊着浩志的乳名，却没有看见浩志的影子。草琴疯了一般抓住陈选民的囚服，大声质问，我浩娃呢，我浩娃呢？
草琴自然被轻松地拿下了。那天，我押着秦旺才就站在不远处，目击了草琴冲击法场的全过程。我看到了草琴伟大勇敢的一面，也为草琴感到羞耻和难堪；我觉得草琴可气，也觉得她可怜。那天，好多人还以为草琴是陈家寨村原村长陈民娃的婆姨，因为悲愤欲绝才会冲击法场。等大家都弄清这个女人跟陈家寨毫无瓜葛，只不过是一名罪犯的母亲时，大家酝酿到位的同情变成了气愤，叹息也变成了奚落。
那天会后，我舅舅补充发言。舅舅字字如珠玑，句句如炮弹，似在弥补宣读公判词时的遗憾：
刚才冲击会场的那个女人，经我们调查，名叫高草琴，女，三十七岁，镇北县封姑沟乡王家洼村人，无业。经过研究，我们决定对高草琴报由公安部门行政拘留十五天，以儆效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