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戴琪是在二十年前的夏天认识武云飞的。那时工商局的职位对她很合适,她不愿和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去竞争。在工商局工作需要含而不露的智慧,这是粗心大意的年轻人比不了的。那天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想从箭道街穿街而过,箭道街就是清月打听的那条老街。那时,几乎全城的个体户都挤在那条街上,店铺就像从砖缝里长出的杂草,只在墙面上闪出一张小脸,而甬道尽头的大院子和厢房,才是真正的作坊所在。说来也怪,那天突如其来的一场瓢泼大雨,把她赶进了武云飞的铺子。武云飞做的裸体泥人工艺品,叫戴琪看着心里发怵又发痒。后面的天井边堆着一小丘似的泥,看见她身着工商局的制服,他起身跺了跺脚,解释说自己在做泥塑。看样子他很久没刮胡子和理发,但双眼亮得就像陷在草丛中的一对钻石。
“看,是雨把我逼进来的。”戴琪指着制服上洇湿的部分,微笑地说道。
弄清楚不是来查他的,他吁了一口气,进屋给她拿来一把小竹椅。她是第一次看人做雕塑,他把双腿尽量撇在泥塑两边,当他用光秃秃的手臂拭着额头的汗粒,她向他递来她的小方巾。
“这怎么行,会弄脏的。”他吃惊地摇着脑袋。
“拿着用吧,我们成天发这些劳保用品。”
他没有作答,硬是把手洗净了才来接毛巾。这时,她才看清他的手臂上全是红疹子。
“哎呀,这些泥这么伤皮肤呀?”
“哦,不是泥伤的,这些都是药疹。”
戴琪不知道他对付身体病痛的策略就是乱吃药。那时,口服青霉素刚上市不久,他懒得理会药品说明书上的忠告,服了一包想治关节疼痛,结果他晕得都找不到嘴在哪里,浑身颤抖不已,感觉整个人像一粒微尘,被卷在风中荡了好一阵。等他熬出一身冷汗,被嗡嗡的耳鸣搅散的雨声才在耳边清晰起来。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有点倒霉,一定撞上假药了。
“是吗?”
戴琪发现自己比他在日常生活上更有经验。这也难怪,要一气呵成那些泥人,需要耗费多大的精力啊。他猛然想起她是工商局的,便冲进里屋拿出了那盒口服青霉素。
“嗨--,这哪是假药呀?”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就尴尬地涨红了脸。她不得不告诉他,他这样服药是万分不妥的。他弄不清口服青霉素前也要做皮试。他一定纳闷,那天她为什么那么耐心地告诉他这些。她自认对所有男人已经了若指掌,女人就一心致力于自己的家庭吧,反正嫁给谁还不都一样过?那天,滴答的雨声就像戏台上的伴奏,令她像台上的戏子那样台词连连。她不禁诧异他不后悔自己的疏忽。说真的,一涉足生活,他就可爱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岁月把他的容貌变得再厉害,头发再花白,他依旧是个大孩子。也许只有十分钟之久,这个男人就在她心里燃起了希望之火……
二
整个春天戴琪常去武云飞那里。通常他“喔”一声,又会埋头干手上的活。她对他的家从头到尾看过无数遍,自从他放弃婚姻和儿子,他就像一头孤兽在和泥塑搏斗。他常以实在走不开为由,把午饭推迟到下午四点。她很惊讶他就这么饥肠辘辘地空腹干活。后来她的目光不只在作品上转来转去,她起了恻隐之心。箭道街里有家新开张的蛋糕店,门头就像人脸泛着淡淡的红晕,这种害羞之感弄得她的心也在动摇。她一定在蛋糕店的门口克服过不少次的胆怯,当她把蛋糕拎进武云飞的老宅,看见武云飞也涨红了脸。她什么也没说,就把蛋糕放到餐柜里。他的那双眼睛像追光灯一直跟着她。已经是下午上班的时间,武云飞的神情里透着饥饿的疲竭。从那天开始,武云飞养成戴琪一来就进午餐的习惯。他们一来二往,彼此的心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纸。
有一天,武云飞的作品确实惊了她一跳。一件女性裸体木雕叫她不禁自惭形秽,望着它,她都不敢说笑了。她觉察到作品背后有个真人在作模子,想到这点,她差点泄了气。
“这是照哪个女人身子做的?你真有眼福呀。”
“哦,是我前妻。”
“身材真好,这么好的女人你也舍得离开?”
他绷紧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好跟合适还是两码事嘛。”他的目光一触到她的身体,就像得救了,他挑战着胆怯说,“其实你的身材更好!”这句话是多么合她的心意。不过她嘴上依旧冷冷地抱怨道:“什么时候你也学会恭维人啦?!”武云飞望着她,动了动喉结,终于把哽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你不信?那……我照你身子也雕一个?!”
“这话当真?”戴琪愣着身子问。
“当真呀。”
三
没想到戴琪是这样一个勇者。她真在武云飞拉的布帘后面脱了衣服。与她白霜似的皮肤相比,屋里变成黑黢黢的一片。一瞅见她波浪般起伏的身子,武云飞的心便要腾空飞起似的。他无法若无其事地看着她,感觉内心的黑暗在扩展。在他的神工鬼釜之下,一个美人像从木头中醒来一样,为了蒙蔽观众,他给它雕了白种女人的头像。
每次临摹一完,戴琪就把身子闪进帘子后面,在黑暗处穿妥衣服再出来。听见戴琪在帘子后窸窣 地穿衣服,他拿刻刀做的尽是多余的动作。武云飞为戴琪雕像算受了罪,他的烦恼一直在心里闹闹停停。他注意到,她对自己的婚姻非常得意。有时她一边脱衣服,一边还大声说:“在你这儿,我要冷死了,要是我老公的话,他一定会生个炉子。”她可以裸身和他相对而坐,但照事先的约定,他们只能是朋友。她的乳房匀称而富弹力,梨形的腰臀会在他的心里煽起一股肉欲。他觉得仅仅用目光凝视是不够的。时常,他想把她揽进怀中,用手和身体细腻地加以领略。就算有一股热浪在周身的血管中穿行,他还是安然完成了木雕和泥塑。这以后,铺子里卖的裸体小泥人也用上她的体形。刚开始,买主再睁大眼睛也无法发现泥人塑的是戴琪。戴琪呢,一直自恋着自己高高洼洼的身子,年龄的增长真把她急坏了,她巴不得能用泥塑、木雕甚至小铜像等,把即将流逝的美给留住。
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别人看戴琪的眼神变了。偶尔从路人嘴里迸出一句话,会把戴琪吓一跳。“她那身子还不知叫那捏泥巴的摸了多少遍了。”路人的冷箭背后是一则传闻。说她一上班就和武云飞呆在一起过日子,她白天和晚上分属于两个不同的男人。不久,与传闻相称的证据也被眼尖的人勾了出来。有人在武云飞的铺子里发现,顶着白种人头像的小泥人,塑的其实就是戴琪的身子。于是,整个小镇上的人闻风而动,争相奔进武云飞的铺子。平时,镇上的人对武云飞的泥人不屑一顾,哪怕塑得再精巧也不买他的账。那一阵为买到一尊小泥人,连跟武云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有弄到泥像的妇人在背后证实,“看上去跟她的身子真一模一样。”说的人确实有发言权,在镇上仅有的两家澡堂洗澡时,她与戴琪彼此照过面。等到武云飞知道来者不善,马上放弃赚这个钱,已经太晚。镇上到处布满了他的小泥人。还有精明的小商贩,把照武云飞的泥人翻铸的小铜人摆成一排,吆喝时还成腔成调的,“来瞧一瞧啊,这可是我们镇上的大美人哪……”
武云飞干脆关了铺子,他开始觉得自己做的事是不对的。他尤为担心戴琪的生活。他俩就算长了千百张嘴,也无法到谣传乱飞的四野八乡把自己解释清白。最后他忧伤地毁了塑泥人的模子。他跪下去,在唯一的木雕面前为戴琪祈祷。“要是我当初不……”他成天脑子里闪过的都是这种念头。很快他觉得住在小镇就像久住旅店似的,叫人难以忍受。他思量自己如果移居到母亲住的乡下,镇上的人迟早就会用别的话题打发闲暇。主意已定,他就开始变卖房子。那时这种老宅根本没人要,他就那么心里乱蓬蓬的,几乎连送带卖,把宅子处理给外地来收货的古董贩子。
临走前的几个夜晚,他常朝她住的地方瞪着眼,知道把头伸到窗口张望也是徒劳。他感兴趣的是在屋梁上蹿动的花猫,听到瓦给踩得哗啦哗啦响,他心里的羡慕全给唤了出来。那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多想变成那只花猫,临走前能去戴琪家看她一眼。在他心上转悠的这个念头,似乎也在戴琪的心上滴溜溜地转。最后一夜,等他在天井里自个兜圈兜累了,把门上了栓,准备提前睡觉,门偏偏砰砰砰响了。他起来看见门被叩得前后抖动,好容易稳住情绪去开门,看见戴琪以往日的神态和风姿站在眼前。
武云飞望着她几乎说不出来话,两滴眼泪满在眼眶里打转。戴琪有些调皮地问他,“怎么?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吗?”说完她向前径直往天井里闯,看见屋里所剩无几的家俱,她忍不住问,“听说要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那晚,他简直诧异得不得了。她就像来自一个逍遥国度的旅行者,脸上完全看不到因传闻而挣扎的表情。她避而不谈自己的处境,神采奕奕说着各种琐事。他就这么木怵地望着她出神,一句话都没听懂似的。听起来,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音乐,使人感到快乐,叫他一时又舍不得离开小镇。声音在他手臂上产生了力量,他连自己的想法也没弄清,就张臂把她拥进了怀里。
她的脸是灼热的,表情已经乱纷纷,她一定没有时间想清楚眼前的事。是啊,在接下来的一阵狂吻中,她只是急促地起伏着胸脯。武云飞几度把她的上衣解开,但手一触到胸罩,就感到她浑身在抗拒。她对抚摸不能处之泰然,相反在心里产生了不对头的感觉。有好几次,他伸向乳罩的手都被她挡开了。戴琪好像一心一意只打算接吻,所以,武云飞最后一次解胸罩的动作,令接吻也遽然中止。她像推铅球似的一掌将他推到一尺多远,他不解地喃喃嘀咕,“为什么要阻拦我?”
“别人怎么说我管不了,但你我清楚,我们的友情一直很完美,不是吗?别把它破坏了。”
他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脸上是明显认输的表情,“好吧,这样也好。”那晚的天井美得出奇,冷清的月亮正好出现在天井上空,它周围的夜幕像黑宝石透着底光。月光下他们显得更年轻了,脸像被涂了一层胭脂,涂得几乎没有一处败笔。望着美景佳人,他不得不把甜美的话都咽进肚里。接下来的聊天比以前更加拘束,几乎是一板一眼。最后他很清楚,她要告辞了。他作了多大努力才控制住自己,只在门口礼貌地伸手和她握一握。看着她走上巷路,他才在心里嘀嘀咕咕地咒骂自己,“你真没用,你活该不走运……”
四
戴琪说话时一直绞着手,坐在床边的清月始终是迷惑的表情。她并不理会表姐的解释,立刻遗憾地说:“唉,你们应该有一次的。”也许只隔了一秒钟,戴琪就笑出声来,“不,你不知道,他是我见过的最单纯的男人。”她把眼皮耷拉着提醒清月说,他非常规矩,她裸身时他只是远远地看,跪在地上不停地刻,对她没有任何企图。她在工商局工作多年,算得上阅人无数,练出老鹰般的眼力,看出他对花花世界不感兴趣,不然也不敢将心血来潮的念头付诸实施。清月听完还是替戴琪惋惜了半天,她无法领会戴琪说的什么分寸,戴琪刚才欣然地强调,守着那种分寸双方心里才会收获最多。
清月始终觉得他俩没抓住机会,“你不觉得把遗憾留在心里,双方都挺难受的吗?”戴琪像法官维持原判似的:“除非你亲身经历,不然你体会不到当时的心境。”没想到清月摇头表示不同意,“有一点,我会跟你不一样。”她解释说,她不会对脱衣服满不在乎,以致让武云飞坐在那里慢慢欣赏。可是一旦她同意让某个男人看身子,她就可以顺从他的要求。戴琪有些不信地问:“你有过类似的事?”起先清月只是傻傻地笑,神情有几分迟疑,接着思绪一下活跃了,感到有许多话要从喉咙里往外涌。
“说了你别笑话我,我的事可不浪漫。不过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清月笑着努了努嘴唇,顿时显得媚态横生。前些天她俩说话时的严肃劲或道貌岸然,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五
那时,清月不相信丈夫刚四十出头就会死去。一开始,医生也说他们有办法,虽然他满身插着管子,看上去一天不如一天,但她始终认为丈夫能闯过这一关。大大小小的花费就像枝头上大大小小的花蕾,争相轩然怒放。她每天被医生叫去,都是低声嘱咐账上的钱不够了,赶快拿钱把缺口补上。她每天走出医院,就像挑着千钧重担。她到原来的工厂要医疗补贴的打算落了空。一天,她与厂方交涉依旧没有结果,刚走出厂门口,心里便一阵灰暗。就在她气得嘴唇打颤,交臂抱胸时,迎面走来了厂设备科的那个流氓。他打她的主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以前每次遇见他,她都把喊声准备在喉咙口,尽管没有一次真需要喊出声来。从她紧绷的脸,就知道她对他时刻心怀戒备。那天,她脸上的神情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暗暗吃了一惊,显然她的脸上并没挂着对他的敌意,反倒显出内心的犹豫。见有可乘之隙,他便上前假惺惺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啊,对这个流氓的厌恶只在她心头蜿蜒了十几秒,便化作对眼下没钱医病的担忧。终于,她甩掉一切心理戒备,说了她筹钱为丈夫医病的事。顿时,那个流氓欲火中烧,屏息听完,就急忙表示可以借点钱给她。见她愿意跟他去家里拿钱,他不禁心急火燎地加快了步子。
他的黑森森的屋里尽是空酒瓶,个个张口立着,清月进门后不小心碰倒一个,一片瓶子便乒乒乓乓倒作一团。清月问他为什么不卖掉瓶子,他站着打量屋里的瓶子说,“还没攒够,等够一顿酒钱再卖。”他的钱藏在里屋一个秘密的地方,她不愿意作为知情者,便把脊背故意朝向里屋。他迈着大步出来时,她的脸上闪出喜悦之色。没想到他把那沓钱拿在手上拍打着,“钱可以借给你,但有个条件……”接着他用自己都觉得生疏的话音说,“你得让我摸摸身子。”
她的脸唰一下红了,有好一阵她一直站着不动。见她迟迟不答复,他傲然地说,“不愿意就拉倒,我也不求你借这笔钱。”说完他刚要把钱揣进兜里,就见清月把攥成拳头的手松开了,她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钱不还了。”
她的话一下把他给镇住了。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他感到了一丝又一丝心痛。最后欲望逼着他咬紧牙关说:“好吧,那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了。”
她解衣服的样子越羞涩,就越叫他心满意足。他早估测掂量过她的身体,认为厂里没有哪个女性能有她那么性感。这个以追猎女性获得恶名的人,那时很难规矩下来。等清月脱光衣服转过脸来,不禁大吃一惊。他早神不知鬼不觉地脱光了衣服,站在清月跟前咧嘴笑着,打趣地说:“只要跟我来一次,包你觉得这辈子没白过。”清月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时,她的身体像失了主,稀里糊涂被他拖到沙发上。整整有一小时,她感觉就像被大风大浪拼命撼动的一根缆绳。她不敢说自己受到的全是屈辱,她被命令跪在沙发上或趴在椅背上时,居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