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以后的魏红和刘勇,被学校冷处理了几天。不是刻意而为,是学校的主要领导对他们的处理意见,发生了分歧。
建国以来,甜城师范女生宿舍的蚊帐里,也有几次在晚自习空巢时,传出了男生的声音。那声音当然不是一个人常态下的声音。之后,根据时代的大势,当事人分别接受了开除,或者留校察看等处分。最近的一次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大家跑到礼堂搞五四联欢活动,女生宿舍的某个床下,又出现了一双42码的黑色再生塑料凉鞋。女管理员看到它时,比看到“一双绣花鞋”还要恐怖地,尖叫着跑出了宿舍大门。结果当事人也不过是受了个警告处分。原因是大家在电影电视里,已经看了越来越多的,女人床前的男人鞋子。
这次的这件事情,却很不一样。参加了讨论的几个校长和老处女教导主任,都觉得魏红的那对东西,太出人意外了,有点压倒事情别的方面,抢风头的意思。它扯掉的,仿佛是师范校所有女人的遮羞布。甚至世界上所有女人的遮羞布。
这个脸丢得太大了,却没有一个人主动说出来。从理论上讲,它跟讨论的事情无关,提出来讨论,就显得没有领导水平了。
老处女主任一口咬定,要坚决开除,斩草除根。另外几个男人虽然觉得合情合理,却没有人举手赞同。象十八岁要出门远行的孩子一样,大家心里竟有点什么东西弄丢了的感觉。
致力于修炼儒雅气质的正校长后来说,治病救人才是目的,两个孩子平时表现都不错。我请示下文教局再决定。
老处女却说,要是不开除,我怎么还有脸在这个学校教书。今天早上出去买菜,菜场的男人都乱瞟我……我……某个地方。
她终于没有具体说明,大家却晓得人家瞟的是她哪里。几个男人一齐转了头,也瞟了眼那个寸草不生的地方。校长说,瞟你干什么,又不是你,甜城人脑壳短路了吧。
说完,男人才醒到,甜城人根本就没有短路。
接下来的几天,领导们的争论仍然在密闭而热烈地进行,详细内容不得而知,学校的教学秩序稳定正常,师生们说话都比平时更温文尔雅,更客气,脸颊却呈现出两团统一的粉红。课间十分钟和午休时间,聚在万年青丛中窃窃私语的人堆增多了,堆里每个人的眼睛,都亮得象天上的星星。魏红和刘勇却看不见这一切,他们被关在不同的办公室里,分别写检查。两个教劳动课的有闲老师狱卒一样看管着他们,吃饭,睡觉,都不允许回到宿舍。
没有见面的魏红和刘勇,那几天都不约而同地心慌,在办公室巨大的藤条沙发上,怎么也睡不着。紊乱的心跳折磨人通宵,两个人都以为自己从此患上了心脏病。
第三天的时候,魏红面前的一摞信纸,没有写下只言片语,给她端饭来的劳动老师,一个靠顶替进入了教师队伍的中年妇女,把瓷碗往她面前一杵,说,怪不得写不出来,都是你这个狐狸精,把人家一个好好的小伙子毁了。魏红惊讶地看了老师一眼。老师就说,不消看我,刘勇全都交代了,自始至终都是你勾引他,强迫他的。人家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里吃得住你那一套。女教师恨恨地看着魏红的胸部,我要有你这样的妹妹,早一刀割了。她没有说“杀了”或者“砍了”。
女教师说完,就“砰”地把门带上走了。
魏红有点惊讶,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合不上嘴,想了半天,外加一整夜,想得眼泪黢黢的,最后,却在信纸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是我勾引强迫刘勇的,开除我吧。
几天后,接了通知到学校领人的姑妈,捏着这张纸,哈哈大笑。早晓得你这个****会有这一天的,我早晓得了。哈哈哈。
姑妈的笑声突兀而尖利,象夜半的猫头鹰,魏红和师范校的领导们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时候,刘勇的妈妈却从另外一个办公室疯子样冲了进来,扯了魏红的头发就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学校的领导们一齐冲上来,眼明手快阻止了她。魏红的头发,却留了一缵在刘妈妈手上。
呸,刘妈妈拖着校长的拥抱,跳起来,把一口唾沫吐在了女孩子脸上,什么玩意,还想做老子的儿媳妇!
魏红的姑妈却在旁边快活地笑了。
实际上,刘勇最后也选择了离开学校。
在领导们讨论是不是对刘勇从轻处理,留校察看的时候,小伙子突然后悔了起来。他发现自己为了不开除,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到魏红身上,其实是物理课上说的无用功。冷静下来的他盘算出,自己选择不离开,日子会比离开了的魏红还难过。目光会把他剁碎,口水会把他淹死。即使坚持到毕业,他的去向,也很可能就是离甜城最远的云岭小学。那里历来是师范校的发配充军基地。据说云岭的教师,买包盐巴也要走五十里的山路。每年分去,每年跑光。
刘勇写了个自动退学申请,接过申请的校长,脸笑得象番茄。
校长潇洒地挥挥手说,小伙子,祝你好运。刘勇却说,你以为你是毛主席呀,搞什么“挥手之间”。弄得校长干咳了两声。
刘勇在家里呆了段时间。那段时间,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洗脸水热了点,也要发火。刘妈妈两口子先人板板一样供着他,倒好象犯了错误退学的,是他们。自从刘勇弟弟脑壳短路了以后,刘勇在这个家里,早就成了先人。表面看起来,嘘寒问暖和时间,都耗在弟弟那头,刘勇却晓得,实质性的东西,全在他这里。男孩子一个星期不回家,父母就会巴巴跑到师范校来送冰糖烧蹄花,他最爱吃的菜。刘勇啃蹄花的时候,父母都端坐在学校花园深处的石头凳子上,双手抚着膝盖,咽着口水看着他。
刘勇有天早上把一碗金贵的牛肉面摔在地上,成功吓走一刻不停关心他的母亲后,决定只身去广东,寻找新的前程。
那几年,甜城最前卫的事情,并不是在草地上发生男女关系,而是“跑路”。就是不要户口,不要档案,甚至不跟亲戚朋友打声招呼,就跑到南方去淘金。刘勇他们的老师,都已经“跑路”好几个了。这些名牌大学毕业的,即使当初在学校年年当“三好”,分到这个中等城市的师范校后,都郁闷地剪破了自己的牛仔裤,尽量往乞丐的造型上靠,经常在学校的会议上,跟校长和教导主任顶嘴,较着劲玩个性。这全怪校长每月审批的工资表上,没有哪个年轻人超过了两百元。据说他们在南方乡镇企业里的同学,有的已经买了价值几十万元的房子。
师范学校的年轻老师,定期就要蒸发一个。这给刘勇壮了胆。他看着窗外茂密的桉树,听着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由得兴奋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搓着手,把以后几十年的路,全盘计划好了。他决定的第一步,就是去投奔正在南方画“菜画”的一个老师。“菜画”是美院毕业的人,对那些瓶瓶罐罐,牌坊匾额上花草人物的统称。这个时候,刘妈妈却把孙青领进了刘勇的卧室。刘妈妈说,同学来看你了。
刘勇刚要开口说话,刘勇弟弟却从妈妈身后钻了出来,一把掀开孙青的藕荷色的确良衬衣,脑袋钻进去,乱拱着,象电影里被强盗塞进麻袋的受害者一样,在狭小的衬衣里面拼命挣扎。
孙青尖叫一声,差点倒在地上。刘妈妈眼明手快扑过来,把儿子从女孩子的衬衣里拖了出来,又眼明手快地,扇了小儿子两个耳光。你这个瘟丧!
孙青脸红得象关公,泪水欲落未落。刘勇却“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男孩子命令他的母亲说,把二娃带到舅舅家去,中午之前不要回来。
刘妈妈站着没动,犹豫着,跟孙青交换了一个目光。其实见刘勇之前,聪明的孙青已经跟刘妈妈在厨房窃窃私语了半天,逗出了刘妈妈的眼泪,掏出了刘妈妈的请求,都是好同学,这段时间你就多开导开导他吧,这个傻儿啊,吃了女同学的亏,还什么都不愿意跟父母说。孙青当然打了包票,说自己会经常来。
实际上,孙青是刘勇出事后,唯一来看他的人。连刘勇的亲舅舅都没有来过。刘妈妈看孙青的目光,就有了点依赖和哀求的意思。
刘勇不得不再次对母亲吼了声,去呀,我们有重要事情要谈。
刘妈妈只好依依不舍地,跟孙青告了别,死拖硬拽走了小儿子。两室一厅的大门“砰”地挎上了。刘勇随即把自己卧室的门也挎上了。刘勇说,孙青,是你龟儿去揭发的。
孙青把头一昂,江姐一样,说,不是我。
刘勇说,不是你,还有谁?
孙青说,我怎么知道是谁?你们那么张扬,生怕全世界不晓得似的。
刘勇停了两秒,好象同意了孙青的看法,那你认为是谁,老子决不放过她。
孙青又把头一昂,反正不是我。
真的!刘勇问。孙青就说,如果是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刘勇不做声了,在屋里慢慢走了一圈,声音低了点,怎样可以证明,你不会害我?
孙青便走近了两步,撇开刘勇的问题,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把责任全推到魏红头上,人家不会再跟你了。刘勇吃了一惊,学校的老师出卖我了。孙青不回答他,却接着说,我愿意退学,讨口都陪着你,照顾你,一起混社会。等你以后找到合适的女孩子了,我就离开你。孙青说得非常平静,象当初问刘勇要借几两饭票的口气。
刘勇又吃了一惊,你在写琼瑶小说呀?你过去不是说,你是你们村第一个考上师范的人?来读书的时候,乡长都跑来送了行吗?
孙青就又平静地说,我可以永远不回去。
刘勇吃惊地看着他,半天才说,那你父母……孙青就说,我这辈子,只追求爱情。
刘勇听了,愕然几秒。突然间,他把床前桌子上的茶杯,钢笔,还有一本《小说月报》杂志,一把扫到了地上,大声说,比老子还自私!你还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呢,你想强奸我吗!
刘勇顾自喊完,不待被暴雨激打的花儿一样懵懂的,还没回过神来的孙青回答,就冲过来,一把把孙青撂倒在了地上,扯开她衬衣的扣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咬了她一口。
那一口正咬在孙青“双排扣”中的一颗上,两圈牙印子环绕着女孩子小小的****,象甲骨文里表示太阳的那个字。
孙青一把抱住刘勇的脑袋,疼得眦牙裂嘴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