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跟好多同龄，同学历的女性一样，素问这几年，越来越洁癖。原先蓬着暗劲参加的各种聚会，现在却一概推辞。多推几次，人家也就不通知她了。再推脱几次，大多数人也就杳无音讯了。现代人本来就经常换手机，换的时候，也没人觉得应该通知她了。她换的时候，也觉得没有人要通知了。偶尔在商场碰到那些人，也只是远远隔着陌生人的脑袋打个招呼，好象人家根本就没有在某个半醉半醒的时候，当着众人拉着她，半真半假地问，素问，要什么时候我才有机会？
素问最后一次推脱，是几年前的事了。那天她在电话里，对邀请她参加饭局的人说，我干吗要去吃别人的口水。这句话后来被人家传了出去，搞得圈子里的人，一段时间都没有胃口。大家都说，素问活小了。这是大家最后一次提到素问。
不到二十四小时，素问那个在社交格局上有点众星捧月的位子，被一个同样三十多岁的美少女作家霸占了去。那女人不研究卡夫卡，却在全国发行量最大的一些期刊上开辟栏目，专门教城市女性怎样不说一句话，就让同事和亲友们晓得，自己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下面，其实是布波族的底牌，CK蕾丝内裤。
素问不仅不愿意吃口水，也不愿意吃口气。但是这个世界上，却人人都有口气。尤其是男人，几乎成了口气的代名词。
素问真是奇怪哪，过去的三十多年，她竟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看见她腮帮子上沾了墨迹，就走过来扳定她的肩膀，往她脸上一边哈气，一边帮她擦。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仙人，想都没有想到口气这回事。当然，这是她二十岁以前的事了。父亲在她二十岁的生日过后没有几天，就被一辆载钢筋的货车拖死在了马路上。车厢里支棱出来的钢筋拖走了父亲，整整拖了三十几米那个粗心的司机才发现。素问不愿意去想这一截，她只是觉得，过去的人都好象没有口气，那个长期凑到她的眼皮子下面，用指甲指点着她的作业本，为她一遍遍讲解几何题的男教师，口气几乎象百花酿成的极品蜂蜜一样。
素问每次都张大了鼻孔，使劲地呼吸。
就是她的前夫，也曾经跟她一起挑战好莱坞经典电影的镜头，从这间屋吻到那间屋，那间屋再吻到又一间屋，耗时大约十分钟，刻意打破了电影提供的时间纪录。两个人吻完了，前夫抹着嘴唇说，你的舌头好甜。素问说，你也一样。
素问说的是真话。那一年，她还不到二十六岁，沉浸在以结婚为指向的，最象爱情的一种情感中。
扳着指头算算，素问应该是三十五岁了。人生刚刚过半。清新朴素的岁月好象一去不再复返。素问的世界，成了一个口气的世界。她每天早晨起来，最先怀疑的，其实是她自己。欧乐B的牙刷，黑人的牙膏，洁丽宝的牙线，威露士的漱口水，还有高露洁的舌苔刷，一切常用和不常用的，都用上了。听说大S每次刷十分钟的牙，素问就觉得，自己应该刷二十分钟。同时也用同样的标准，要求不满七岁的儿子。儿子现在一看到牙膏就条件反射地干呕，素问却总是把干呕的他，一把提溜到书房里，让他看墙壁。那里贴着儿子生活学习规范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次刷牙二十分钟，每天刷牙三次，即使中午在学校不能回家，也要坚持，是第一条。
功夫下到了这个份上，素问出门，还是尽量不靠近人家两尺之内。当然了，三尺以上，是她理想的追求。有时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不得不离人很近，素问就尽量忍耐，或者躲避。她以为自己埋得很深，不太会得罪人。可是她暗藏惊悸的目光，却把身边好多人都搞寒心了。就是把“人文精神”书写成条幅，挂在自己办公室当座右铭的系主任，跟她有过几次十句以上的谈话后，也莫名其妙地，变得有点不爱待见她了。
素问在有一个夜晚问那个女人，你的老公有没有口气？女人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突然有点不高兴起来。她凶巴巴地回她说，我的老公虽然普通，虽然汪着搞那个事，卫生嘛，还是很讲究的。你不要看不起人。
素问讪讪放下了电话，她不相信女人的丈夫，会没有口气。如果这个世界上，一定要有一个没有口气的人，那也一定是他。那个惊鸿一瞥的男人。
素问决定第二天晚上，一定要拒绝一下女人的电话。没想到，那女人竟也第一次，没有把电话打来。
素问守着冷清的电话，听着儿子热闹的鼾声。她站起身来，看了两次天空金黄的月亮，看了五次远处璀璨的大桥夜景，决定要为自己买一个电动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