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唇在一日紧似一日，浪费钱财的恐慌和懊悔里，天天下着决心。可是，只要家家户户炒菜的香味在姚家镇一飘荡，朱唇又总象着魔似的，走向卧房，走向五斗橱，用系在腰上的钥匙，打开抽屉，拿出几张一元两元的钞票。有时候，甚至是抽出一张十元的“大团结”，疯了样，往卖肉卖鱼的地方跑。
朱唇提着荤腥材料赶到柳家时，往往正是女人坐在堂屋里，闲闲织着膨体纱的时候。柳寡妇的灶头，冷漠秋烟，她却因为看到朱唇的到来，眼睛精锐毕现，就象当初听月亮象煎饼的晚上那样。朱唇见了柳寡妇的样子，就问她是不是在等自己。柳寡妇就说自己的确是在等她。不过要是朱唇不来，她就不准备开伙了。柳寡妇一贯宣称，她这个人对吃的事情，没有太大兴趣。女人甚至有一次还从学生娃那里，鹦鹉学舌了一句诗，说，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吃饭。有的人吃饭，是为了活着。柳寡妇认为，自己就是后一种人。一个人在家，能免就免了，简简单单的生活，最最美。要不是为了正在发育的朱唇，哪个不愿意少操劳一顿呢。柳寡妇这样说完了，就收了眼睛里面的精锐，提过朱唇手里的东西，一个人围了围裙，下厨房去忙碌了。朱唇看了她的背影，想到自己为了这一口，既抛洒了钱财，又劳累了柳孃孃，自己倒真的是个害人精了。这样想着女孩子就萎萎低了头，坐在堂屋里面，柳寡妇做多久的菜，她就痛苦多久。直到柳寡妇端上那些独门子的美味，女孩子的脸色，才渐渐开朗起来。
开朗的背后，却是每次都带着沉闷的心情，来吞噬那些人间少有的美味。正是因了这种心情，女孩子每次吃东西，都有一种穷凶极恶的状态。她这状态，一个是在恨自己，就象当初小舅舅恨她擦了口红那样，恨铁不成钢。另外一个，也是恨那些人间美味。那些美味跟她完全不合作，晓得她无依无靠了，晓得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一点钱，在飞快地减少，，却还是很无辜似地，继续撩拨她，拉她下水。美食们无辜到每次端到她的面前，都有点欢天喜地的味道。
女孩子在饭桌上的阴狠劲儿，很快被柳寡妇看出来了。想到自己那不可多得的烹饪才华，女人便有了一种吃亏的感觉。这感觉让柳寡妇也阴狠了起来。大家都卯足了劲，在饭桌上“超英赶美”起来。一段时间，柳家的饭桌上，几乎只剩了咀嚼的声音。她们以当时很时髦的“深圳速度”，吞噬着美食。美食也就以“深圳速度”，吞噬着朱唇的财产。本来过去可以三块五块钱解决的，后来因为质量和数量的提升，一顿饭下来，往往要十块八块，甚至更多，才能拢头了。
那些上辈子认识，这辈子猛一见面，想招呼，又实在想不起来的屠夫，渔夫和农夫，以及他们的家属们，慢慢活泛了表情，越来越多地，对越来越增加了购买力的朱唇，报以亲切和蔼的，人民内部的微笑。
实际上，屠夫渔夫农夫，以及他们的家属，对购买力很强的张二妹和王大嫂，也报以同样的微笑。
朱唇感到自己在姚家镇的日子，实际是越来越舒展了。没有人打她；没有人吐她；更没有人随便掏她的小鸽子了；跟她有金钱交易的各种“夫”，也就是掌握了荤菜的人，都对她报以人民内部的微笑；被她掌握了小辫子的其他人，也对她皮笑肉不笑；甚至有一次，在街上碰到正读高中的李俊，人家也远远地，给了一点奇怪的苦笑。
朱唇几乎一碰床，就能“呼呼”入睡了。她在梦里，根本闻不到雅鲁藏布江的味道了。梦里全是辣子肥肠，五香鸭舌的香气。但是朱唇醒来，坐在空空的床板上，看着自己体积越来越大，几乎大成了一对冬瓜的，原来的小鸽子，朱唇也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再大下去，恐怕只能用冬瓜下面的深深沟壑，去帮游击队夹鸡毛信了。
毕竟只是痴心妄想而已，眼前的自己，靠啥子混口饭吃呢。
朱唇一横心，跑到了厕所里，用指头把胃里残存的一点美味，狠狠抠了出来。朱唇“哇里哇啦”地呕吐着，决心用这个行动，旗帜一样告别过去。朱唇甚至还在呕吐完了后，恨恨地扇了自己那不听话的嘴巴。
这样以后朱唇获得了短暂的平静。她很精神抖擞地走进堂屋，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起香港电视连续剧来。那些电视剧其实很居心叵测，非要把人内心中最抓挠的那部分，翻出来解剖了又解剖。朱唇看着看着，就猛然地，又想起了雪白的衬衣，雪白的牙齿，想起了那个月亮象煎饼的晚上，想起了她过去象祥林嫂一样到处诉说，却始终坚持没有拿出来跟别人分享的，唯一的，雅鲁藏布江的味道。朱唇想起了这么多，她那因暴食而肥胖起来的身子，就在洪水似的眼泪中，彻底坍塌了，摊成了一堆烂泥。
朱唇看着两米之外的茶几上，有一个空豆油瓶子。朱唇就运用香港电视连续剧里学到的知识，爬起来，捏着瓶颈，举起瓶底，在茶几的尖角上，狠狠砸碎了瓶肚。朱唇在玻璃瓶子很清脆的声音中，象电视里的女主角那样，把犬牙交错，锋利无比的玻璃切口，对准了自己。
这是朱唇命运改变以来，第一次付诸行动的自杀。
时间不是家破人亡那刻。机会也不是众叛亲离的当儿。朱唇在高潮过后，在姚家镇人几乎不再议论，自己也慢慢适应新的生活方式时，毅然决定，要自杀。
朱唇把锋利的切口，对准了自己的喉咙；朱唇又把锋利的切口，对准了自己的手腕。朱唇后来还对准了自己的心脏，脸颊等若干险要的位置。女孩子跟自己周旋了半天，碎了的玻璃瓶子，还在她的手上。这个时候，朱唇就冒出了一个念头。朱唇想，自己的抽屉里，还有几百块钱，这几百块钱，可以买好多的鸡鸭鱼肉。柳寡妇可以用她的巧手，做出好多好吃的。如果我，也就是朱唇，在享受完这些之前就死去，那我朱唇，就真的是姚家镇人说的那种，有食不餐，是个大憨憨。反正都没有活路了，还不如在没有活路之前，捞点本钱。
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朱唇卯足了劲，更加凶狠地，购买鸡牲鹅鸭，猫狗鱼蛙，天天往柳寡妇家里跑。柳寡妇在女孩子狂热劲头的刺激下，创作欲跟食欲，都突飞猛进起来。女人在蒸蒸日上的狂欢中，神来之笔地，研创出了一些超过她外公，也就是“好霸道”水平的菜式。朱唇就更加频繁地，迷糊在饭桌上了。
朱唇兴之所致，还把新创的私房菜们，利用她读书时打下的文学功底，盘盘安上了好听的名字。比如“对岸水花”，比如“秋风一箸”什么的。柳寡妇虽然如听天书，看了朱唇带着油星，却让她的篷壁真的真的生辉了的嘴唇，不免也暗地里思忖道，怪不得啊，怪不得。柳寡妇这样想了，也就想得很远了。
朱唇回到家里，却十分惊讶地发现，那些武功更高的“对岸水花”什么的，也有更强的本事。朱唇在把这些东西吃进嘴里后，就象把神仙的秘咒，吃进了嘴里。
实际上，被食物满足了的女孩子，根本就不想自杀了。一丁点都不想。她奇怪地看着堂屋里面的玻璃渣滓，觉得自己简直是鬼迷心窍了。
女孩子甚至感到了后怕。
肥胖的朱唇吃力地弯下身子，很细心地，拣干净了地上的小小遗留，以免扎坏自己唯一的一双鞋子。朱唇拣完后，就回卧房里睡觉了。老天作证，当天女孩子睡得很香，梦里没有伤人心肺的雅鲁藏布江，却只有猪心猪肺的味道。那个“对岸水花”和“秋风一箸”，就是柳寡妇用最新秘方烹制的怪味猪心，荔枝猪肺。
甜头还在后面。
女孩子很快又发现了，并不是只有柳寡妇的饭菜，才具有快乐的作用。实际上，那些沿街卖的豌豆粑，红苕蚱，甚至卖给小孩子的“老鼠屎”，都有让她忘记那个月亮象煎饼的晚上的功能。只不过，功能有大小之分，还是柳寡妇的手下功夫，威力最大。
那就一个顶俩，集腋成裘吧。不到柳寡妇家去打平伙时，姚家镇人开始看到，朱唇每时每刻都牙嚼巴嚼了。她的手里，不是一把瓜子，就是一杆棉花糖。她的衣服荷包裤子口袋，总是胀鼓鼓的，里面撑满了让小孩子流口水的各种东西。别人并不晓得，朱唇看电视，甚至上厕所的时候，也从来不让自己的嘴巴停下来。
不晓得，姚家镇也见惯不惊了。上千年前，姚家镇的祖先就总结出来了，下梁歪了，上梁必定歪。上梁不正了，下梁才会歪。上梁下梁，总是一起歪。
当然，这个绕口令似的说法，又是人家姚家镇在打比方，说的是女人身上的某个器官，跟另一个器官的关系。这个出过状元的千年古镇，特别酷爱打比方。那个状元，据说就是在文章里面，打了个很好的比方，才得到了皇帝钦点，光宗耀祖的。
朱唇却没有听到关于自己的比方。
女孩子咀嚼着，用安静的眼神，看着姚家镇。实际上，朱唇是真的安静了。过去，当她嘴里吐出臆想的生殖器官的故事，或者吐出那个月亮象煎饼的晚上，就好象是沱江里那些机动船，在抛出自己的锚；现在，她吃进柳寡妇的饭菜，吃进所有能吃的，也是在把自己吃成一个锚，也是抛出来抓住一些东西。但是，过去的锚，是跟大家共同完成的，现在的锚，却可以不通知大家，自个儿跟着心情，随时随地就完成了。按照朱唇在政治课上学到的说法，过去的锚是集体主义的产物，现在的，却是个人主观能动性的体现。
事情变简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