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您是来看父王的吗?”我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转过身去,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用他清澈的眼眸哀愁的看着我。他的眼睛和我或者说是他母亲一样狭长,嘴唇和我一样红而薄,眉毛则像齐北林一样浓而粗,鼻梁像齐北林一样高挺,以前他尚未长开,现在这种相似尤为明显。
“龙阳,你都长这么大了。”我心中感慨万千。
齐龙阳的个头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眉宇间虽然还残留着几分青涩,气质却沉稳如成年男子,“是啊,您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看,怎么会在意路旁的风景。”
我把头转回去,继续看着齐北林的头颅,“你曾经说,我若杀了你父王,你不会恨我,你现在给我的答案还会是一样吗?”
“我可怜我父王,也可怜您。”齐龙阳低声说。
“我是九五之尊,怎么会可怜?”我好笑地说。
齐龙阳目光坦荡,仿佛可以穿透人心,“那您为什么要在这里自怜自哀呢?”
我没有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江山是我的,以后会是你的。你心中,只要有它就够了。”
“若无私爱,又何来大爱。我若不能爱一个人,又怎么能爱天下百姓。”齐龙阳认真的说。
“你比我看得透,比我更适合坐拥万里江山,我当初没有看错人。”我既苦涩又欣慰地说。
“母后的眼光,自然是好的。”这话换别人来说会让人觉得倨傲,可齐龙阳说得泰然自若,理所当然。
我大笑,“齐北林有子如此,可以死而无憾了。”说完,一股悲凉又袭上心头。
死去元知万事空,活着的人如何,终究和死去的人没有关系了。像齐北林这样的犯人,死之后都是拿草席一卷,埋在乱葬岗。他生前有泼天富贵,无上荣宠,死后却和其他人一样不过占着方寸之地,尸体成为蛇虫鼠蚁的食物。
“您若肯在他死前见他一面,他才真正是无憾。”齐龙阳的话语里并没有指责,有的只是浓重的悲哀。
身在皇家,有谁能幸福美满?不过是一个悲剧接着一个悲剧,一代的悲哀连着又一代的悲哀。我是这样,流芳是这样,齐北林是这样,齐龙阳也将是这样。
龙阳,你是在悲哀我们,还是在悲哀你自己呢?
“你既然来了,就和我一起把这件事办了吧。”我率先往前走。
齐龙阳心中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
我走到衙门门口,从袖中透出银两和令牌,“你去把你父王的尸体赎回来吧。”
齐北林这样的犯人,在齐夏本是不允许赎买的,可有了紫衣卫的令牌就不一样了。紫衣卫的名头可以说是令齐夏官员闻风丧胆,官场上更是有“宁惹阎罗王,不惹紫衣郎”的说法。
齐龙阳站在那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接过银两和令牌,说:“我代我父王谢谢您。”
“原本就是我欠他。”京兆尹见过我,我不想横生事端,所以就站在了门口,没有进去衙门里面。
齐龙阳把齐北林的丧葬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他雇了车把装有齐北林尸体的棺材拖到了盛京之外,埋在了一座山上,不过没有立碑,而是种了一棵树作为标记。他跪下来在齐北林的坟前烧了买好的纸钱、纸车、纸人等物,烧着烧着就红了眼睛。
我轻拍他的背脊,安慰道:“你还有你母后我呢。”
齐龙阳不语,过了很久才说:“母后,你为他流过一滴眼泪吗?”
我沉默不答。
我曾经为一个人的死流了太多眼泪,结果,当我面对他人的死亡——甚至是我的母后,我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我的心田已经干涸龟裂,寸草不生,你们何苦逼我呢?
“母后,说绝冒犯的话,我很好奇,你到底有没有心?”齐龙阳问。
我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笑得出来,“我早就死了。”
齐龙阳尖锐地问:“那您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坟墓里呢?”
“为了…报仇。”我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吧,该回宫了。”
齐龙阳没有问我报什么仇,他给齐北林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说:“母后,我们走吧。”
我和齐龙阳回了宫,我先把他送到了东宫,自己则去了御书房。。
进了御书房,我在书桌前坐下,用贝光砑光纸张,接着按照记忆在纸上一笔一画勾勒出了断肠崖的地图。
当日在断肠崖,百里天涯对我何等殷勤招待,他一定没想象过,他的亲生女儿,在走过总坛上的一间间房屋时,怀着怎样怨毒的叵测心肠。
石磊讨伐齐北林的战争,虽然在我的叙述里不长,实际上打了数年。自我离开断肠崖,也已经过去了数年。当我愿意去记某件事时,我的记忆力是颇为出色的——比如我记不住齐夏正史却对野史了如指掌,可时隔数年,记忆难免模糊,再加上这张地图关系重大马虎不得,我下笔之时十分踌躇。我之所以先前记忆清晰的时候未动手,是因为怕这地图落在他人手中,打草惊蛇。如今重掌权柄,我也无需畏惧此事了。
我这一画,就画了一晚上。
宫女在我身旁悄无声息地走动,不知换了几根蜡烛,换了几次我手边的茶水。远处响起了铃声,有人拖拉着嗓子喊:“天——下——太——平。”在寂静的夜里,这缓慢绵长的声音恍若女鬼的呜咽。
天色微明的时候,我吩咐人把石磊召过来。
我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因为太过疲倦而睡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石磊站在我面前不知站了多久。他盯着我看,双目炯炯有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因为这带有侵略性的目光而略感不悦,但又想到他是我的石头,些微的不悦转瞬就消散了。我揉揉太阳穴,“怎么不叫醒朕?”
石磊见我眼下青黑,板着脸说:“臣听宫女说陛下熬夜熬了一整晚,陛下怎么可以不保重自己的龙体。”
“别说那个了,你看看这个。”我把我一晚上的成果递给了他。
石磊眼神凝重的看着地图,“陛下是要臣打下此地吗?”
“朕不仅要你打下此地,还要你杀光上面的人。”我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朕已查明墨焰教勾结前朝余孽,意图覆灭齐夏,其心可诛。”
“此处地形易守难攻,若要打下,恐怕要折损不少兵马。”石磊放下地图。
我断然地说:“朕意已决。”
石磊固执地说:“请陛下三思。”
我知道如果不透露一点东西,是打动不了石磊的。我于是颤声道:“石头,朕害怕。断肠崖上有一个人,他如果不死,朕连睡都睡不安稳。”
石磊脸上变色,他很少见我示弱,马上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于是说:“臣愿身先士卒,为陛下分忧解难。”
“石头,朕会亲上断肠崖,朕要亲眼看着他死。”我抓住了石磊的袖子,攥得死紧。
石磊冷肃地说:“臣会为您亲手杀了他。”
“不,把他留给朕,朕要让他尝尝朕曾经尝过的滋味。”我竭力阻止自己露出太过狰狞的表情。
石磊将手盖在我的手上,“陛下,别怕,有臣在,断不会让人伤您分毫。”
我慢慢平复呼吸,神色也平静了下来。我放开石磊的袖子,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仿佛漫不经心地说:“石头,告诉朕,你有没有哪一刻,对朕的皇位生出过遐想?”
石磊的神色一下子紧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