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缪森?”
“你是不是缪森?”
“我是梅紫,方东一的未婚妻。”
缪森知道方东一有个女朋友,但从未见过面,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不太确定她们是否是同一个人。
“是,我就是。”
“你知不知道方东一现在在哪里?”
“不清楚,我有一阵子没见着他了。”
“你们不是在一个单位么?”
“我的意思是最近,这两天没见着他,好像请假了吧。”
缪森有些担忧起来。
对方的身份是未婚妻,似乎应该比自己更清楚方东一的动向才对,怎么会贸贸然打电话来追问他呢?
“方东一……他到底怎么了?”
话筒那头静了一小会儿。
“他两天没回家了。”
“我们都以为他住在医院里。他到底跑去哪里了?为什么连个电话也没有呢?”
缪森意识到可能真的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于是,叫梅紫稍安勿躁,这就出门和她一起去寻找方东一。
缪森陪着梅紫找了差不多六家PUB,还是不见方东一的踪影。
梅紫话不多,神色阴峻,暗藏着一股耐不住的愠怒,杀气十足。
缪森不喜欢这个女人,也知道这个女人不喜欢他,但是,为了方东一,他必须得奉陪到底。
他也想知道方东一的去向。
并确定,方东一决不会把真实的情况告诉身边的这个女人。
梅紫肚子里显然烧着一团不小的火,虽然,缪森认为她有些自以为是,未免把未婚妻的身份看得太高了,那副强硬的、明摆着就是要干预到底的凌厉很可能会扰乱到方东一目前的情绪。而当他们同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缪森自然也就成为了十分必要的润滑剂,或者,一个台阶也说不定。
接近晚餐的时候,缪森饿得有些昏头,出门前就没弄踏实的肠胃此刻已经叽哩咕噜不给面子地折腾起来了。
他瞅瞅身边的女人,依旧凛然倨傲地大步搜寻着,心想,女人的冷静,有时候还真有种说不出的恐怖!
他们来到第七个PUB,也就是前不久,缪森因为碰到高中同学而把方东一拖出来买醉的那一间。
缪森本该第一个就带梅紫来这里,可是,他让自己假装忘记了。
只为小小地愚弄一下边上那个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的女人。
即便方东一知道了,想必,也不会太在意的。
“是他么?”
梅紫指着吧台上一个醉醺醺的男人问道。
缪森举目辩析。
正是方东一。
梅紫推开刚好挡在面前的缪森的胳膊。
轻率的力度很有些利用完毕顺便打发他的意思,令缪森更感不悦。
“方东一!”
梅紫大步上前,夺走方东一手上的啤酒杯。
“你又发什么神经?!”
方东一抬起神魂出窍的眼睛。
他醉得一塌糊涂,衣服里散发出混杂着各种酒精的难闻气味,恐怕不是一天两天造就的那么简单。
“你,你,你是谁?”
“我,我,我不认识你。”
梅紫怒不可遏,迎面一个巴掌,鄙恶地扇过去。
方东一本能地反手一挡,不偏不倚刚好碰到梅紫的额角。
两人突然就这么对峙起来,直挺挺、面对面地立在吧台的中间。
梅紫不打算放过他,正准备再重新挥手反击,一旁的缪森实在看不下去,只得冲上前来抱住方东一僵冷的身体,以免他出手更重。
“你到底在搞什么?”
缪森对方东一吼,接着,把嘴巴凑到他耳朵边上。
“跟我走!要发飙找我,跟女人较劲,你还是个男人么?”
“我认都不认识她,她凭什么打我?凭什么?”
“你们……你们……”
方东一冲着梅紫鼻梁骨的手指就快要戳到她眼球里去了。
“你们女人,他妈的全都是疯子!疯子!疯子!疯子!”
“他神志不清,你别放在心上。”
缪森赶紧回头对梅紫说。
极为丢脸的局面让梅紫的怒气更加猖獗。
缪森知道,如果再不把方东一弄走,这女人就真的要把事情闹大了。
“真醉挂了啊!走走走,跟我回家去,我他妈的用冰块给你泡澡,看你还醒不醒。”
“不许走!”
梅紫立马挡在缪森跟前,喷火的眸子一刻也不肯离开方东一的脸。
“你给我说清楚!这两天你到底在干什么?班也不上,家也不回,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没有脑子,有没有脑子啊?”
缪森也火了,他没想到方东一的未婚妻会鸡歪到这种丝毫不给男人颜面和余地的程度!
“我说小姐,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能回答你的问题么?”
“我不管你们之间的事。总之,你是他女人,我是他兄弟,等我把他弄醒了再送还给你审问也不迟吧?”
梅紫很清楚自己一个人是没法摆平方东一的,她只是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好不容易把他揪出来了,却没机会问出个所以然来,这是她的男人,她的权利,怎么就偏偏给那个让她最最讨厌的家伙抢去了?
方家父母还急切地在家里等着她把儿子带回去呢。
“那,那我怎么跟他父母说?”
缪森半扶半背地拖着方东一往外走,就听见梅紫还在背后冷冷地插嘴。
于是,头也不回地答道:
“说他一直住在我家不就行了?”
“长得挺机灵,脑子怎么那么笨……”
缪森喃喃一句嘀咕立刻就封住了梅紫的嘴,叫她双颊红肿,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二
清晨6点。
方东一从缪森的床上醒来。
缪森的手臂耷拉在床头柜的一角,指间倒挂着一块尚未绞干的毛巾,湿嗒嗒地滴着水,方东一把毛巾拎起来,水滴落入盆底的响声立刻就把缪森从酣梦中叫醒了。
“我睡了多久?”
方东一疲惫不堪地望着缪森。
“反正比我久就对了。”
缪森哈欠连连地伸懒腰。
“对不起,把你家弄脏了。”
“不必客气。”
“比起我的女人,你算是手下留情的。”
方东一边叹气边忍不住想笑,可惜,腮帮子麻了,想动都动不了。
“我看,你最好赶紧给你女朋友,哦不,未-婚-妻,打个电话,顺便道歉。”
缪森故意把那三个字的尾音拖长,想看看方东一的反应。
他果然眉头缩紧,垂下头去。
“是她找到我的?”
“怎么可能?当然是我带她去的,你可别怪我,她那副德行你最清楚了,我怕一不老实就会被她喀嚓。”
缪森无奈对方东一做了一个阉割的手势。
“我说什么了?要跟她道歉?”
“无缘无故骂人家是疯子。”
“换作我也得气炸。”
方东一不说话了。
手机就在他边上,可是,半晌也没动弹。
缪森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便悄悄坐了下来。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自暴自弃地作贱自己。”
“这不像你,真不像。”
方东一还是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六神无主地看看缪森和他一样几乎彻夜未眠的脸。
渐渐地,刘堪的面孔浮现出来,隐隐约约重叠着缪森的。
于是,他又转移视线,把头低下去。
“先弄点吃的好不好,我好饿,没力气跟你说。”
缪森不语,拍拍方东一的肩,独自进了厨房。
缪森做的三明治味道很糟,方东一后悔应该自己动手,他已经整整两天多没吃过正经东西了。
除了酒精之外。
缪森想接着再问点什么,可又觉得不太合适。他认为方东一如果真想说,就一定会自己说出来。他不是梅紫,也压根没想过要审问他,这是兄弟之间最起码的默契。
“我打算取消刘堪的会诊。”
“为什么?”
“因为没有自信。”
“实习就快结束了,我还是没能治好他。”
“不仅没治好,还把情况越弄越糟。”
方东一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吐了出来,他实在是吃不下。
“刘堪说,他不再需要我了。”
“诊断失败、徐主任给我压力、论文连个影子也没有,缪森,我很累,非常累,累得直想逃。”
“我看不止这些吧。”
缪森的眼前重又闪过梅紫那对掌控欲极端旺盛的眼睛。
他开始怀疑,方东一所提到过的女朋友,并非就是昨天自称是“未婚妻”的梅紫。
莫非,跟爱情和女人有关?
缪森不敢妄加武断,毕竟,他对方东一的私生活一无所知。
“你不会是被什么女人甩了吧?”
缪森试探性的问话让方东一陷入了更难以捉摸的沉思之中。
“或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
“什么叫或许?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多种答案?”
“你不懂,不懂的……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清楚……”
方东一猛然惊悟!
此时此刻,他竟然会对缪森说出刘堪曾经一再重复,而自己也同样无法接纳、或相信的话!
难道,我真的疯了?
疯了?!
“废话!你不说明白,谁听得懂你在讲什么?”
缪森再次切断了方东一如沉入深海的铁锤般无望的觉醒。
“如果我告诉你,你还是不明白呢?”
“就凭我的脑袋?不可能的。”
方东一想,说出来也好,憋久了,说不定真的就变成精神病了。
“我爱上了一个死去的女人。”
“你说什么?!”
缪森的智慧果然钝住了。
“结果,却发现,她是一个出卖肉体人尽可夫的女巫。”
“女巫?什么女巫?”
“装扮成妖冶的荡妇,专门诱惑那些毫无戒心的男人与她做爱的魔鬼。”
“她不该被车撞死,而应该被绑在木桩上烧死!烧死!”
“什么跟什么?”
缪森完全找不着北,只觉着耳根脖子热,越听越糊涂。
“可我,还是爱她。”
方东一的眼眶充满了泪水。
他难以扼制地在缪森的面前战栗起来,就象刘堪经常在他面前做的那样。
“不管真相有多么丑陋、多么可耻,我还是没法摆脱对她的依恋和幻想。”
“是的,她总能让男人产生无穷无尽的幻想……”
“她是唯一一个,让我从心底里感到纯真和无邪的女人。”
“唯一、仅有的一个……”
缪森终于意识到,不是自己的智商有问题,而是方东一根本选错了倾诉的对象。
又或者,他的酒还没有完全醒。
这番偏离感性与理智界限的表白显然是对别的什么人说的。
至于,是昨天的那个梅紫,还是另一个不知名的女人,缪森无从知晓。
他只感到头昏脑胀,而且,时间也不允许他再和方东一周旋下去了,于是,便打算把谜团留下来,有空的时候再当他的听众。
“好了好了,总之,我同意你的观点。”
“什么观点?”
“女人都是疯子啊!”
方东一果然闭了嘴。
他默默地站起来收拾桌上的东西,然后,拿起缪森借给他的衣服,把自己关进了厕所,再出来的时,俨然已恢复到衣衫整洁、彻底清醒的状态。
但是,这个并没有引起缪森足够兴趣的谜团,还是让缪森确凿无误地触摸到那个“疯狂”的女人,在方东一心口上留下的深不见底的豁疮,进而让缪森觉得,方东一是因为那个女人而对自己、乃至刘堪的治疗失去信心的。
其实不然。
幸好方东一就此从谜团中遁逃了。
就像刘堪从他的世界里仓皇而去一样。
他没有把最后的答案告诉任何一个人。
包括那个唯一知道事情原委的、最值得信任的兄弟缪森。
三
方东一在上班的途中又碰到了刘堪。
这让他着实有种阴魂不散,雾煞煞的感觉。
从公车上下来,人潮拥挤不堪。
对面是林立中学敞开的校门,无数身穿校服的中学生正兴高采烈地鱼贯而入。
刘堪衣冠不整,鬼祟地,略带猥琐地浮游在齐刷刷的年少队伍之间,显得尤为醒目。
方东一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拦截他。
结果,缪森阻止了他的行动。
缪森说,今天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迟到,除非你真不打算在中山混下去了。
于是,方东一只偷瞄了刘堪一眼就迅速地跟着缪森一起消失在大街上、另一堆上班的人流之中。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举止并不比刘堪好多少,同样有着不谋而合的鬼祟与猥琐。
不过,他没想到,这会是他和刘堪之间,最后的一面。
即便想到了,也未必会有勇气上前去。
所有的一切都无可挽回。
因此,也只有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了。
这便是方东一融入人群之前,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实。
刘堪就是在这个纷扰的早晨,木知木觉与方东一分道扬镳的。
他没有听取方东一的意见。
新的噩梦彻底征服了晦暗的好奇心,让刘堪就此失去了所有的定力。
他认为自己已经遁入空灵,变成恋舞魂魄的化身。
徘徊于此,只为等待着,和那孩子重又相逢在当下的时空中――
那个姓韩名晓,到现在还尚未露面的十七岁少年。
四
刘堪从清晨一直等到中午,最后一阵下课铃响起的时候。
他走进林立中学高二(4)班的教室,随便拦了一位同学问道:
“有没有一个叫韩晓的在你们班上?”
学生懒得回答,抬起胳膊往后一指。
手臂的方向非常不明确,但是,刘堪却一眼就看到他了。
韩晓坐在最后一排。
埋头整理着自己的书包,这时,仿佛意外地发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举目瞅了陌生男人一眼。
一个又瘦又高,极其羞涩、内向的男孩子。
刘堪踌躇了。
他欲走上前去,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
“你就是韩晓?”
男孩子点点头,疑惑不解地看看周围,仿佛想进一步确定对方找的就是他,而不是别的什么同学。
“你是,是谁?”
“我是恋舞老师的丈夫,我姓刘。”
男孩包里的书劈里啪啦落到课桌下面。
“别紧张,千万别……!”
“我没有任何恐吓,或者想要胁迫你的意思。”
“你…现在要回家么?”
男孩脸色惨白,脖颈僵直地摇了摇头。
“出去,吃,吃午饭。”
“我知道附近有个好吃又便宜的地方。”
刘堪说完就转身往外面走。
男孩木木地站着,膝盖软弱地颤动起来。
刘堪把他带到学校隔壁的台式快餐店,排了很长一会儿队才买到盒饭,这时,餐馆里第一拨吃饭的人已经散去,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刘堪飞快地开动。
韩晓拿起筷子,磨磨蹭蹭地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