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帘被晨风卷起一个角。灰蒙蒙的光线透射进来。
天就快要亮了。
阿郎的老板问宋怀南和方东一，要不要吃过早饭再走，如果他们不介意的话，厨房还有一点清粥小菜。
方东一谢过老板，没有征求宋怀南的同意就帮他要了一份。
他需要体力，否则，还没到诊所就倒下去了。
“你一夜没回家没关系么？”
“和家里说好了，有个重病手术，要值班。”
“常这么做？”
“除非为了恋舞。”
“可见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我不是个很会撒谎的人。”
“你…爱她么？”
“你是说我妻子？”
宋怀南看了方东一一眼。
“恋舞的故事不是已经说完了。”
方东一无所谓，一副随口问问的模样。
“我想是的吧，如果不爱，就不会跟她结婚了是不是？”
“但如果恋舞不那么执着，你还是会甘愿为了她而放弃你的家庭不是么？”
宋怀南放下筷子，皱皱眉，觉得这个方东一的职业病可不象他想像得那么轻。
“其实，我的恋爱经历并不丰富。”
“事业有成之前没有那个心思，和我太太认识的时候，我刚晋升为主治，她是个很出色的女人，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时我仍在导师手下当助理，她未必会爱上我。”
“她的确很出色，因此，也就更现实一些。”
“不过，恋舞就不同了。”
方东一又一次自作主张，把宋怀南未完的话延续下去。
“她心无一物的本性能让你在感情上有更多的安全感，她看似平凡，其实包含了很多东西，女性的、母性的、至高无上的、全心全意不为了什么而付出的那种赤诚。”
“这让我想起你之前说的那句话。”
“什么话？”
“恋舞是一个能给男人最纯粹的爱情的女人，而实际上，每个男人的内心深处都渴望拥有这样的女人。”
宋怀南笑了。
这是他整个晚上唯一惬意的一个笑容，并且，暗自在心里盘算着：
这个方东一，不肯承认自己爱上了恋舞，最起码，也一定是动过心的。
宋怀南不预备揭穿他，这又是一种默契，对同一个女人有着心照不宣特殊感情的平等的默契，宋怀南觉得很奇异，一夜之间，他们竟然因为两个已故的人而变得熟识起来，就好像两个在马路上相撞的陌生人，本是要有一场恶斗的，结果却发现是久违的老朋友，便情不自禁地拥抱到一起去了。
想到这里，两个人内心都有了相当的宽慰。
“你也知道，医生和病人之间产生非正常的感情是个大忌，尤其，是一个象她那样灵魂和肉体完全割裂的可怕女子。”
“但是，怎么说呢，我仍然觉得她非常纯洁，和她在一起，亲吻她，触摸她的身体，和她做爱，总能让我感受到那种普通女人无法唤醒的，男人隐藏在骨髓里的天真和无邪。”
“她唤醒了它们，并全身心地和你一起分享着……就精神而言，那是一种幸福，而不是罪孽。”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完美女人的那种幻想就逐渐转移到了恋舞的身上，那并不是诱欲的结果，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那是纯情感、纯精神的东西。”
“然事实是，她本身并不完美，不仅不完美，还有着难以磨灭的人性缺陷。”
“但是，有那么一部分，形状可能极小，容量却很大，正如她收集容器，展示那些容器，未必就是占有欲的表现。很可能，也是她下意识的某种渴望，渴望让别人看到那一个又一个空瓶子里所盛满的，是她灵魂不得不屈服于肉欲之下的呐喊与忏悔。”
“就好像，我们看不见透明瓶子里的空气那样，同样地，我们也看不见恋舞真正的内心世界里有着多么丰富的真挚、善良和宽容。”
“而更多、更多的，便是对身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最无私的爱情。”
“我觉得那就是完美，就如恋舞生前一直说的那句话。”
宋怀南充满理性的告白再次引发方东一的好奇。
“不要只相信你肉眼所看到的东西，因为，最真实的，永远藏在你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我相信她所说的，因为，我的确看到了，我相信，曾经和她短暂相处过的那些男人，也同样见证过，恋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奇特的，让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女子。”
二
吃罢早餐，走出阿郎的时候，天光刚好泛起鱼肚白。
漫长的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宋怀南和方东一并肩走在晨曦未染的小巷里，路面洁净，人烟稀少，两人似乎都没有特别的倦怠，反到觉得这一夜的回忆，毫无疑问，是扫离混沌、透析自身最值得的体验。
就在这时，宋怀南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方东一回头望他。
他先行了几步，再回头的时候便又和宋怀南面对面岔开了一小段间距。
“其实，恋舞在我这里留下过遗言。”
“哦？”
方东一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才说。
一切已经结束了，方东一认为自己知道的已经够多的了，无需拿走宋怀南心里所有的。
不过，他看上去，似乎很坚持。
“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不过，刚才，我看着你的时候忽然觉得应该告诉你。”
两个男人相视不语，心情和初见面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方东一向前走了两步，这样，可以离宋怀南更近一些。
“有那么一次，她来看病的时候，曾经对我说，倘若有那么一天，当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或者，即便出卖肉体也无法挽回衰退的时候，她就离开刘堪，找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平静地死去。”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对不起，有些细节，我想我并没有对你说清楚，我总觉得……公开那些细节，对恋舞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宋怀南有点抱歉。
方东一觉得那没什么，即使现在他不想说了，他也不会继续追问下去。
“你也知道，她的病无药可救，偷情只能暂时缓解，却不能控制病情的发展。”
“而那所谓的缓解，其实，就是在交合的过程中完成的……我进入她的身体……眼看着她萎缩的乳房重新隆起，髋部的骨骼向两边撑开，皮肤枯黄的颜色开始变浅并重又充满水分……这一切全部都是在做爱的过程中发生的。”
“这就是我无数次亲眼所见的事实，可是，那仍然没有医学道理可以解释，所以，说给谁听都不足以信服。”
“很不可思议，是么？”
方东一不说话。
“她身为女人的性特征，就是这样依赖着原始欲望而侥幸存活下来的，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衰退周期也会越变越短。”
“最终的结局只有两个。”
“要么变成一个必须不断和男人做爱来维持肉体完整的、被原始欲望操纵的女人；要么就彻底放弃自己，让身体完全退化成一个没有女性特征的中性怪人。”
“但是，这两者对恋舞来说，都是永不超生的苦难。”
“她对我说，她母亲当年生不如死的感觉，她是真正体会到了。”
“所以，刘堪出现的时候，我并没有很惊讶。”
“我知道，这个男人总有一天会出现在我面前，当恋舞突然消失的时候。”
“我想，我誓死也要为恋舞保守那些秘密的。”
“可是，刘堪告诉我恋舞自杀的时候表现得相当平静，于是，我知道，恋舞没能来得及躲开他，这个男人已经知道我和他妻子的关系了，不仅仅因为他和你一样，带来了那只古董烟灰缸，而是，他笃定的眼神，冷漠的表情。”
“他找我，不是为了探索，而是为了证实。”
“所以，我把能给的真相全都给了他，并且，很诚恳地告诉他，死亡对恋舞来说其实也是一种‘恩惠’和‘解脱’，因为，活着的苦难实在是比死亡更痛苦千百倍的，我劝他想开点，恋舞宁死也不愿让他知道这些秘密不就是因为她太爱他了么？只要恋舞的灵魂是纯洁的，那么，她就一定能得到安息。”
“刘堪也是个男人，尤其，他身为恋舞的丈夫、一生的爱人，我觉得我不可以瞒他，恋舞已经不在了，那么至少，我该还他、同样也还恋舞一个尊严，你说是不是？”
“当时，我真是进退两难，我怕真相会把他彻底打垮，让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可是，你不会想到刘堪听那些故事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
“很难自控，很神经质么？”
“不。”
“他异常平静、安祥，甚至，脸上还洋溢出难以言表的幸福气息。”
“看来，是你替我完成了最后的工作，把他的忧郁症治好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方东一觉得这并不难理解。
“可是，刘堪还是自杀了。”
愁云又回到了宋怀南刚刚才晴朗的额头上方。
“你说，他到底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呢？”
“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也许，是刘堪故意要留给我们的一个不解之谜吧……”
方东一拍拍宋怀南的肩膀，轻轻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说着，两人已经回到了来时的那个十字路口。
宋怀南不无感慨地告诉方东一，昨天，当他走到这里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阿郎就隐蔽在这小巷的尽头，可见，不到深处是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
方东一意犹未尽地点点头。
方东一目送着宋怀南孤独的背影消失在马路另一头，并确信着，自己转身离去时的背影也和他一样，有着相同的孤寂。
他仰望天空。
太阳就要出来了。
